7、黎明未现，梦境不醒 ...
-
“阿诺德卿，别来无恙啊。”
同他客套寒暄的这人，阿诺德时常能与他碰面，点头之交，在某些工作上与他进行合作。因此他那句别来无恙真可谓是虚假而讽刺。阿诺德点点头以示回应，对方竟也不嫌讨了个没趣，脸上是对外终年不变的和煦、温吞的笑脸。赫拉玛·让·比德尔，费迪南多二世陛下的亲信，首任秘密警察局局长。
可他的满腔热心，至少脸孔上摆着的是，一向是全贴了我们阿诺德先生的冷屁股。
赫拉玛有条不紊地指挥他的部下按照部署各司其位。夜深露重，月辉隐现，仲夏夜最常闻见的阵阵蝉鸣在山峦这边的海岸码头倒是消失不觅了，水泥般厚重而不留一丝缝隙地压入耳膜的，是呼呼尖唳风声，以及浪打礁石，粼光起伏声。
抬眼远眺，海天融于浓黑一色而已。近海处飘荡有渔火零星，倏忽一道船头探照灯光一扎眼，从码头边静立对峙的情报局、秘密警察局两位局长的面孔上掠过。
那个瞬间，柯珀的目光并未盯在阿诺德，他注意到，在根本避之不及的强光刹那闪过视网膜时，赫拉玛这个五官秀丽、面目柔和，整体看来完全不似一名优秀军人的男人，他不曾闭眼，甚至一眨不眨，以及脸孔上昙花一现的那抹笑容……非常值得对此人重新考量。
阿诺德的眸光扫过那个方向，“运载毒品的船来了。”情报局的情报得到无虞确认。
他的职责到此为止。
阿诺德转身慢悠悠走回头戴着贝雷帽，帽沿压得很低很低的柯珀身旁，随后两人低声交换了什么话语，一边完成他们明面上的功成身退。
此时，距离情报所截得的晚十一点，尚有五分钟零八秒。
辛笛娅·丹古已经来了。她此番携带的人手并不算多，或许她是将丹古侯爵的话多少听了一些进去，对秘密警察增添了几分忌惮，故而维持起刻意的低调来：俱身罩黑色斗篷现身于夜下码头，只其中两三人手拎煤油灯以供视物光线，从远处依稀能辨明，他们一行人大约总计仅十余人。
之前在近处海域上徘徊的航船正在逐秒靠岸，甲板上有一人影一声令下，黑压压的人头涌现于朦胧月光照拂下的船舷和甲板。这其中领头的是一名负责人，也算是接洽者，是一副典型的英国绅士装扮，双手撑在文明杖，鹰钩鼻子下刻薄的唇线微抿，含蓄而不显山露水的笑意。
海水仍一波波地退潮，白月光下现出柔软的沙砾与漆黑的礁石，码头一隅横亘在夜深处的起重铁械宛如壁垒外矗立的庞然大物，影子深浓，投下压抑的森寂感。另一旁堆积而起的货箱背后，借着巨大遮蔽隐匿起自身的两人，一个喋喋不休貌似有条有理地分析着前方情形，一个面无表情，完全没把另一位所说的当人话的态度。
夜色与月光交织，给阿诺德的眼睑下方刷上一道睫毛浅影，那两颗沉静无波中仿佛洞悉一切的蓝眼珠，被浸染为乌沉的颜色，愈发看不透情绪。他正专注于他的工作，立于暗面。
柯珀收回侧视的目光，将关注点挪回正途。所以现在的情况是——
辛笛娅·丹古和自船上下来的英国男人按礼仪相互道好，紧接着单刀直入地切向正题。大英帝国的船只舱门大开，船上伙计动作精悍麻利地将一箱箱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货物鱼贯搬下船，整齐堆叠于岸——英国男人优雅地微笑，侧身，手掌摊开，示意道：“这次全部的货都在这里了，一克不差，还劳烦请辛笛娅小姐亲自检阅验收。”他的措辞配上异国的语音语调，异常温文尔雅，透着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和狡黠，一听即知识个中老手，手中流过的金子比普通人一生所啃的面包屑还数量庞大。
“一下子就偷运来这么多……”柯珀吃惊地瞪大眸，感慨道。
阿诺德瞥了他一眼，虽说目光依然是惯常的冷淡，也无甚情绪外露，可柯珀还是条件反射性地意识到自己被鄙视了。
“这种机会并不常有，目标太过醒目。费迪南多二世对待英帝国的商品输出项目又不无戒备。”铂金发男人慢条斯理地陈述，“鸦片是英帝国资本倾销，达成资本扩张的主要方式，其中损利不需解释你也该了解，否则秘密警察这次不会选择利落出手。陛下这次是下了决意要好好拔出这部分毒瘤了。只是怎么拔才是最不伤和气的，这点有待商榷。”
“所以才会顺藤摸瓜，要你查处丹古侯爵吗？”柯珀迅速反应过来。
阿诺德点点头，语音故旧沉静。“接着看下去。”
辛笛娅从身旁手下手中捞过煤油灯，将斗篷的兜帽掀去，走到货堆前，目光审视过去，随性挑选了一箱，将箱盖打开。
侧脸隐隐约约融于蒙昧黄光，嘴角浮现的笑意如同罂粟花。
堕落、华盛的罪恶。
箱子里头装的那些价值千金的东西，源于罂粟蒴果汁烘干而制，它原本用以入药，然而觞滥的吸食能让它成为致命毒素。英帝国就是靠这玩意儿令无数人尽管潦倒仍如痴如狂，堕入撒旦所在的地狱。它犹如伊甸园的禁果，又如潘多拉的盒子，一旦触碰便万劫不复。天堂只能在鸦片带来的虚妄幻境中出现，它于现实已遥不可及。而辛笛娅，则是依靠这禁果，依靠他人的潦倒来获取快感与财富。
随机打开的几箱货物都确认无虞，辛笛娅满意地合上箱盖，拎起煤油灯转身，“曼图尔先生的诚意我是信任的。”她打了个响指，立时有部下将携带来几个的外表破败老旧的铁皮箱呈上来，清一色排开，打开的箱盖里是一叠叠整齐摆放的纸币。
“而我的诚意也公开摆在这里，曼图尔先生可还满意？”
曼图尔的眼神瞟过箱中的钞票，笑意隐现于眼与唇角，文明杖在他手中宛如权贵的象征，于腕间翻转，仗底轻叩箱盖，“啪嗒”合上。
“很好。”他说。
辛笛娅漂亮的笑脸有点僵，她读出了其中那一分轻蔑味道。
这个人的傲慢和自诩高贵她是了解的，在和他打交道的过程中，免不了需要忍受这时不时的隐含深意，他的一举一动莫不含对她的蔑视。没错，她是见不了光的私生女，在肮脏的贫民窟啃着泥巴长大，就算因为某个人可笑的怜悯和愧疚，以及对亲情的渴求而得以冠上了“丹古”这个姓氏，可这也还是无法告知于外的一个只能吞肚子里的秘密。
所以她只有被蔑视的份。
曼图尔身为皇家商人，他的背后所站的是大英帝国，她辛笛娅·丹古根本连俯首膜拜的资格都不具备，除了忍气吞声，奉承地与他打交道之外别无选择。
“呵呵。”辛笛娅颤声笑了笑，“那么还是按照老规矩来办吧，曼图尔先生。”
她合掌拍手，剩余的铁皮箱也被关上，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辛笛娅背过身去，煤油灯光影影绰绰，照得曼图尔俊雅的脸孔上神色难辨。辛笛娅暗自嗤笑，这虚无缥缈零落在海浪滔天声中的冷嘲，不知是献给曼图尔还是她自己。她正弯身打算将煤油灯搁置，移步的那一瞬间，正常运转的世界仿佛顷刻翻逆。
“砰——咻——”
随之而来的，是措手不及的玻璃炸裂声，在辛笛娅斗篷的腰间那部分留下飞溅状的割裂痕迹，因为夜色浓稠的关系，浸染了深色的血液也看不清楚，只有清晰的疼痛感令之前一瞬麻痹的思维得到活性的刺激。
连不怎么明亮的煤油灯光都在这瞬息之间被高速旋转的子弹掐灭了，四周乌黑下去不少，辛笛娅眯起眼睛，迅速辨别着子弹飞来的轨迹来源，不太确定地朝右侧的前方低喝道：“——谁？！”
“啪、啪、啪。”传来富有节奏性的三记鼓掌，尾音延长在凝滞的空气里。
赫拉玛第一次正脸出现在他所要缉拿的贩毒商人面前，他是个长相秀气身形纤瘦高挑的男人，所以还在仅能看清影子的距离时，辛笛娅将他错认为某个女性，谁想这个人终于出现在光源笼罩的范围内时，能看见的却是被正统制服包裹住身躯的，拥有漂亮脸蛋的持枪男性。
可他并不是金玉其外的花瓶。
辛笛娅对此心知肚明，这个男人手中的枪仍肉眼可辩地冒着硝烟，黑森森的枪口就在前一刻摩擦出耀眼的火花，将子弹从枪膛中推出，以澎湃的运速打爆了辛笛娅手中的煤油灯，灯光乍灭，子弹在码头石砖和她的斗篷上留下灼烧与血的痕迹。黑洞后那张分外秀丽的面庞噙着温和的笑意，恰如春风游云，润泽若上等的翡翠。
“虽然很想用别来无恙来作开场白，可是我忘记了呢，辛笛娅小姐该是第一次见到我。”
“……你是！”
辛笛娅狠狠一个却步中的踉跄，男人背后清一色武装制服的秘密警察一字排开，手中的枪械俱填满了弹荷。她也是和雇佣兵打过多次交道的，见过的枪支多如牛毛，却认不出他们手中所持的枪支型号，精良度一眼便知，竟然是她未曾见过的新研发。不止辛笛娅感到吃惊，在她身后默默眼观这一切的曼图尔，眼中亦闪过震惊，不过须臾后消失。
“赫拉玛·让·比德尔。忠诚追逐您的警官，亲爱的辛笛娅·丹古小姐。”
他微笑，语调愉快如道早安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黎明未现，梦境不醒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