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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番外之三(五) ...

  •   岭上的冬天向来比江边来得早。
      还没到冬至,便已下了数场大雪。这里的雪,第一场时总是细细的雪粉,捏不起雪球,也堆不成雪人。等到第二场纷纷扬扬如鹅毛般的大雪落下来时,便是秋水和长天冬日里最快乐的时节。
      青玦坐在窗前,就着微黄的灯光给秋水缝一件春天的衣裳。最近几年孩子们都长得快,每年几乎都得重新做一套。长天还罢了,秋水一个女孩子,比男孩子还皮,一套根本就不够。
      变故之后,归雁看上去一切如常,照旧读书,侍弄花草,制些常用的药散丹丸。不过,照青玦看来,他也变得多了。这些日子来,就没见他抚过琴,被长天烧掉的屋子,别说再重新造起来,他连看都不曾看过几眼,只是在自己这边的木屋里重新给凤凰造了个小床,让她睡在外间。花草虽然还长得很好,但却被归雁一丛丛地送回了深谷幽林。实在不耐寒的,也被他移到了松林里的温泉旁边,其中一些珍贵的草药,他甚至不辞辛劳,一直送到几座山之外人迹罕至的热脉处。
      青玦抬起头来看看窗外,两个时辰之前天便黑透了,归雁却还没有回来。明天看样子又是大雪,归雁一大早便下山去了,雪天的日用什物得带上山来,制好的药散也需要送下去。
      秋水已经早早地睡了。最开始,她还老是嚷嚷着要去找哥哥,但归雁丝毫不为之动,久而久之,秋水也不再提,只是每日里疯狂用功。这十岁的孩子,眼见着心思深了起来。
      想到长天,青玦的心中便是一酸,望向对面的松木柜。里面有件衣衫,自那日见到上面字迹之后,便被归雁放入柜中,不再提及。
      指上传来一阵疼痛,青玦低下头,秋水的夏裙上一点血色正在散开。她怔怔地看着,眼里竟然湿润起来。
      细微的脚步响过,一只手伸过来拉起被扎伤的手指,吮去上面的血痕。
      青玦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伤自己的心?”
      眼泪还在颗颗滚落,青玦并不答话,只是将头靠了过去。
      归雁也不再出声,伸手把青玦揽入怀中。
      过了好久,青玦才低低地开口。
      “咱们再不打算回来了?”
      “嗯。”
      “雁,咱们若是不打算回来,会住到哪里去?云水谷又是什么地方?”
      归雁并不直接回答,“我跟你提过吧,师尊让我在明年春日到雁回峰去见他老人家。”
      “那是幻相吗?”
      “也许。不过,以师尊的修为,此时只怕真的已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了,要令我心有所感而生幻相绝对不是难事。就算是幻相,我有十多年不曾拜见师尊,也该去看看了。何况,”归雁笑了笑,“更何况,我一个人已经变成了四个,怎么能不让师尊见见?”
      青玦仍然心情沉重,“雁,那云水谷的龙儿又怎么办?”
      “玉儿,你知道天火同人卦是什么意思吗?”
      青玦摇摇头,“你娶了个笨女人,除了舞刀弄剑喝酒,连缝衣衫都不会。”
      归雁哑然失笑,“我看那寇尽墨真是得自求多福,以后行走江湖时若是被你遇上,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青玦终于有了点笑意,“不过,至少你不会的我会,我会生孩子。”她推了推归雁,“说吧,天火同人是什么意思。”
      归雁的神色郑重起来,“天下有火,天火同人。序卦道: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同人。与人同者,物必归焉,故受之以大有。火势向上,天地广阔,是做一番事业的象征,也是结交朋友,共图大业的时候。玉儿,龙儿这孩子,只怕大不一般。同时,天下有火,火是光明,与天同质,更何况序卦也说了,万物都不可能永远是否的状态,天火同人卦一出,不但龙儿的无妄之灾已经过去,前途更是光明无限。”
      “所以,玉儿,龙儿这一次离开,是他的时到了。我们不宜,也不必去刻意阻拦。”
      青玦抬起头来,“雁,我明白,但我不放心。云水谷这个地方我没有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那些带走长天的人,又是些什么人?”
      归雁放开青玦,立起身来走到窗前。窗外看不到一丝光亮,通常要下雪之前都没有月光和星光,漫天深铅色的乌云压得低低的,似乎能吞没整个山林般的墨黑,如无底的深渊。
      “云水谷只不过是地名。但云门一派,你应该听说过。”
      青玦有些吃惊,“云门派?那是正道中的道家一脉啊,江湖中传说那些人完全不问世事,修的多是仙家之术,神秘莫测。除非魔道肆虐,为害世间,才会有云门派的人出来与魔教一拼高下。若非如此,恐怕那些人根本连传说都不会留下。”
      归雁微微点头,“如果知道长天在云门派的地方,你还会担心吗?”
      青玦的神色略微有些放松,却仍然不太放心,“可是,他们要我们拿书去换长天,雁,为何我们会与云门派为敌?”
      归雁微微地笑,不知为何,青玦总觉得归雁今日与往常有所不同,就是笑意里也含着些说不清的伤感。
      “我们不曾与云门派为敌,这次他们来也并非全是敌意,否则以两个小家伙的身手见识,哪里能是他们的对手。只不过,他们要的东西我没有,虽然那件东西我见过,”归雁从窗里望出去,在深沉夜色中不知望到了何方,“是在师尊那里。”
      “所以,你才要带上我和凤凰去见师尊?”
      “嗯。”归雁顿了顿接着说,“玉儿,我想这两日便走。”
      青玦有些意外,站了起来,“为什么?从秦岭到雁回峰,哪里要得了两个多月?”
      归雁转过身来,深深地望入青玦眼中。
      “玉儿,橼渊走了。”
      青玦的胸口像是被重石一击,橼渊?雁为什么会提起橼渊?她呆呆地重复着归雁的话,“橼渊走了?走哪里去?”
      归雁的眼中有一丝怜悯,更多的是淡淡的悲伤,“下午我在镇里听药铺掌柜说的。今年夏日水患远大于平时,蜀地夏家虽世代治水,但苦于人手全被急调入西疆援助肖铭,捉襟见肘,洪灾危悬一线。橼渊本来便年年亲自守水,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最后一次洪峰来时,渝水、岷江、丽水、若水……数江告急,靖江公不眠不休,守住大堤寸步不离,等洪峰过去之后,一睡不醒。”
      青玦眼前一黑,跟着便向后倒下。

      成都城依旧和十多年前一样矗立在成都平原上,人们口里的蜀音也一如既往,就连城外官道旁的茶寮也依然尘土满面地候在大榕树下,只不知换过了几代主人。人少多了,茶寮里看到不一个客人,连主人也不知躲在何处,剩下被昔日来往客商磨出汗红色的长桌条凳,顶着粗瓷茶碗在寒风中沉默。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没有风,冬日懒洋洋地驱走了上午的淡雾。寒冬时节的成都往往在午时过后才能见到些微阳光,加之无风,则更加弥足珍贵。若是寻常年景,此时正是入城的好时候,道上也多能看到人们搬把椅子出来晒太阳。蜀人向来悠闲,一把椅子一杯茶,几个人摆摆龙门阵,转眼便过了一天。但今年先是两万子弟兵在西疆随肖铭全军覆没,再是水患四起,幸存的人们也疲于奔命,好不容易水灾过去,又是瘟疫和饥馑,即便是号称天府之国的蜀地,也一样元气大伤。在这样的一个初冬的晴日里,城门前几可罗雀,看不出稀稀落落的行人们有多少悠闲的心思。
      两骑马在成都城前的官道上飞驰而来,当先的是一名女子,三十多岁的年纪,脸上不带丝毫表情,清澈的眼睛里只有让人冷彻心底的寒冷。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随在她身后,马上的男子相当有技巧地从策马飞奔,以免坐在他身前的那个小女孩受不住颠簸劳顿。
      三人双骑到了成都城门,那女子勒马而立,冷冷打量城门楼上黑底金字的“成都府”三个大字,然后一夹马腹便要冲进城门。
      斜地里伸出两杆长枪,“下马!交钱!”
      青玦看都不看,纵马上跃,直接便冲了进去,丝毫不顾后面蜀兵无精打采的破口大骂。

      等归雁和秋水纳过入城税进来,青玦已经牵着马在靖江公府对面的街头立了多时,满脸苍白地瞪视对面两串白纱灯笼间笼了黑纱的牌匾。青色的衣裙,在午后金色的阳光下本应显出生气来,却被那双眼眸里的黑白分明映出挺拔身形的单薄。
      归雁微叹,带着秋水走到大门之前,叩响门环。
      门里一片死寂,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半个。
      归雁等了片刻,手上用力,紫铜的门环击在兽头上,响亮悠远,似乎能一直到达最黯淡的角落,钻进被悲伤层层包裹的心灵。
      青玦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似乎这一切便该当如此。
      多年以前,当她还如秋水般大小,远涉数百里来到这里时便是这样。其后数年,随长大之后的橼渊初次回府时仍是这样。而十多年后的今日,如此也再正常不过。
      那些由橼渊带来的勃勃生机,繁华兴盛,自然也应该随他而去。
      恍若隔世,转眼春秋。

      归雁再拍数次之后,终于从门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如垂垂老者在人世间浮光掠影地回顾,轻不着力。
      门响,青玦闭上眼睛,一把显然是因疲惫而沙哑的声音苍老地响起,礼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靖江公的哀期已毕。若两位是来给公爷上香的,还请到城外。”
      说话的人虽是蜀音,却带着典型的滇韵,显然不是以前夏家的旧人。
      归雁上前一步,略略躬身示礼,“老人家,我们会去城外上香,不过,今日前来,是想求见靖江公夫人。”
      那老家人沉默片刻,似乎在打量三人,测度来意。
      “我们靖江公府里,向来便没有靖江公夫人。两位还是请回吧。”说罢,也不等三人再度开口,门再次合上,只剩下紫铜兽头口中所衔的门环在冬日寒冷的阳光中冷漠晃动。
      青玦一惊睁眼,正好看到归雁迷惑的眼神。两人互望,彼此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城外的靖江公祠很好找,一家人出得城来,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靖江公祠,远远的便看到一大片竹林。
      蜀地多竹,蜀人也向来喜竹,不但屋后院内,但凡靠水或是偏阴之处,常常都有一大片青翠碧绿的竹林。而蜀地也适合竹性,竹素喜水,蜀地号称千江,水网密布,山溪处处;竹性喜阴,蜀地终年多雾,少见阳光,冬日尤甚,云雾笼罩一日不散也是常见。所以,在这龙泉山下一条小溪之旁,修竹竿竿,幽篁重重,润出一大片墨绿的颜色。
      说是靖江公祠,其实是竹林数丈之外山谷中的一座大冢,夏家并未将其修得宏大高远,只是用白石堆就一座墓台,从墓台上向下延伸的神道两侧,是同样石制的神兽。论制,公侯之位可以除麒麟之外的神兽守冢,这些神兽形态模糊,看不出是什么,却显然是高手匠人所造,或凛然或敦厚,大气磅礴。
      墓旁及神道两侧遍植松柏,树龄尚幼。本来松柏严谨肃穆,但与冢外一大片沿溪天生的碧竹林两相映衬,幽静中竟有了些柔情的味道。竹林外草庐草草,一大一小相隔不远。也许是因为已近黄昏,林外墓旁都没有人影。看到有人来,大草庐那边远远地迎出了两名素白装束的家人,青玦却不停马,径直向大冢奔去。

      墓石已拱,松未成林。青玦呆呆地立在墓前,不敢相信曾经那个人便躺在这一大堆的石头下面。自己真的是已经忘记他了,尤其是归雁静静独坐的那些天里,她连秋水长天都一并忘却,满眼满心里都只有一个归雁。
      那么多年了,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她以为自己真的学会了坐忘,她以为不再想起就叫做忘记。相识只有一年,但却需要用十年去学会忘记,但哪里知道,那个用十年的时间去忘记的人,根本就一直在自己心底。爱一个人只要一瞬间,凭什么忘记却要整整的一生?
      白天时的祭拜痕迹仍在,墓前香烟缭绕。夜风起,将寒意一点点由肌肤浸入骨髓,再唤起片片墨色蝴蝶,漫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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