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番外之三(下) ...

  •   等青玦把凤凰从归雁断路用的乱石绝壁上揪下来,日已偏西,她给长天交待好了家里的一些事情,急急地向山下赶去。
      山脚下,离水榭还有数里处,归雁已经在等着她了。
      青玦把食物和新的衣裳放在惯常放东西的地方,默默地打量着归雁。他仍旧是一身布衣,恬淡神情,虽然疲惫却始终不改唇边笑意。
      “孩子们还好吗?”第一句话永远不变。
      “都好。凤凰今日差点便要翻过绝壁,她已经能提一口气冲上三分之一处的那块小平台,若不是最高的那一段毫无借力之处,咱们就关不住那只小猴子了。”
      归雁微笑着道:“你放心罢,要想冲过那一段,她的轻身功夫就算能和你一样也没用,那是要内功底子的,除非凤凰真能飞,小猴子还差几年火候。”
      “雁,你好吗?山下情形如何?”
      归雁的神色依旧恬淡,“病人少一些了。你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
      他的回答永远不变。只是,青玦不知怎地,总觉得归雁的眼神里有一丝比平时更多的东西,说不出来是什么,像是牵挂,又像是眷恋。除了那点东西,一切的一切,都和每次的情形一样。
      两人沉默下来,这天气闷热得让人烦躁,只盼着朔风突至,瘟疫便消失无踪。青玦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衣带,盯紧了归雁的眼睛。归雁则是微笑着,用眼神回答着一个又一个询问,一切都好,我的玉儿。我很想你,玉儿,你也想我吗?
      终于,归雁开口,“玉儿,你回去罢。我也该走了。”
      青玦默默地转过身向山上行去,归雁并不上前取东西,目送她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青玦再度出现,向水榭方向潜形匿迹地悄然摸去。突然之间,她停住脚步,呆呆地瞪视小径上的长草,眼里露出一丝惊恐神色。
      小径上,每隔数步便有长草断折,似乎被人踩过。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医事紧急,归雁向来都是以轻功飞掠赶来,如何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青玦眼里的惊恐越来越重,除了归雁还有谁会到这里来?她再不刻意掩饰身形,飞快地向着水榭奔去。

      水榭里归雁正以青巾覆面,仔细地检查着面前的那个男孩子,他不过也就是比长天略大一点吧,可惜,他的疫症已深,侵入脾脏发作出来。肠鸣,便溏,浑身肌肉痛,已经走不得路了。这是一个船上长大的孩子,脾苦湿,而住在船上的人少不了终生都浸在湿气之中。若是正气压邪倒也罢了,一旦邪重,脾上的病症便会先行发作。
      归雁开了一个方子,多是人参、甘草、干姜、白术、五味子等,还有一味黑附子,是极烈的热药。那孩子的父亲目光早已呆滞,脸上红斑处处,归雁知道,这当爹的已是针石难救,他能驾舟把孩子送到这里,支撑他的信念便是为自己的儿子寻个哪怕万分之一的活路。
      归雁把方子递给他,“试试吧,孩子还有希望。”
      那父亲带着孩子向归雁磕头,没有多说话,也没有付酬。人命值多少钱?任神医抛妻弃子地守在这里,图的不是个谢,也不是些钱。死的人太多,活着的人早已麻木,更何况他心知肚明,即便孩子有救,他也看不到孩子痊可的那一天。
      两人走后,归雁缓缓立起,一阵阵头晕目眩。他撑住面前的书案,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这些天来,水榭里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病人。镇里只剩下两种人,死人和活人,病人不过是活人向死人行去的一个过渡罢了。水榭离镇里远,很多病人都无法撑到这里,只能勉强靠一味清热解毒扶正驱邪的方子尽人事听天命。归雁之所以不去镇上是因为水榭临江,大量的病人是以小舟从水路送来,当然,瘟疫横行天下近两个月后,老弱者早就倒下,水榭也已经渐渐归于平静。
      归雁稍息一会之后除去青巾,至院内以水洗濯双手,再从井中汲上水来冲洗庭院。谁知他刚俯下身去,眼前便是一黑,阵阵心烦意乱,胸闷欲呕,差点掉进井去。
      归雁只能苦笑,没想到自己也有这种时候。虽说医者不自医,但有没有染上疫病他相当清楚。好在医者是平人,若不是连日里不停地看病太累损了正气,也不至于被邪气所乘。归雁就势坐在地上,盘膝练气,几个周天之后才觉得心头烦闷略微好些。自己被疫病所染也有些时日了,几付药喝下去,再加上内功强自压制,若是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早就应该痊愈。只是,归雁相当清楚,自己不能倒,更不能把疫病带给青玦和孩子们,于是就一直在水榭扛了下去。今日去见青玦,靠真气硬撑着不让她发现自己的异样,回来之后居然压不住病势了。
      归雁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盘坐练气。青玦的身影在他心间浮现,虽然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在他的心中却永远都如初见时那般明丽。
      也许连青玦都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到底渴望的是什么,但自己凭什么就从她的迷惘中看到了对山野的向往?可是其后的那些日子里,夏橼渊将她伤得太深了,以至于到后来她连命都不想再要。跟阎王抢青玦的那几天是归雁有生以来最恐慌的时候,就怕再也看不到她睁眼,就怕再也看不到她带着讥讽的笑意,只要她活着,自己就没有失去她,哪怕再也见不到她都行。谁知,天意竟让她成了自己的妻子,归雁从来不曾忘却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青玦低低地,带着羞涩地对自己说,“因为,你就要当爹了。”娇羞无限的青玦,爱笑的凤凰,心思深沉的长天,都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思绪纷乱,青玦和孩子们的笑颜此起彼伏。突然之间,归雁似乎又看到了师尊,师尊宽袍大袖地立在绝顶上,狂风呼啸,师尊几欲乘风飞去一般,“雁儿,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为师在此处等你。”
      归雁蓦地一惊,怎么自己的心绪乱成这样,不但想起件件往事,甚至还有幻象?难道是心理失守?
      他再不敢沉浸在对青玦的思念之中,赶紧把心神内敛,试图进入忘我的明镜心境。归雁师门修身修心,以明镜境界为小成,至人无名为大成,而天人合一则是圆满。与青玦成亲之后,归雁才发现庄周其实没错,错的是自己,爱便爱了,才是处顺,也正因此,归雁道心接近小成,只要能到明镜心境,从此之后便几乎是水火不侵,再不受凡尘俗物所扰。可惜就是差的那一小点,居然会被疫病所乘,也罢,有破才有立,谁知道这是不是天道的一个考验?
      心中渐静,但幻象仍然纷至沓来,归雁终于明白,这是明镜心境之前的劫难。要知道镜映万物,本来便自成一个天地,万物无一不具,却都是虚幻,而疫病也正是靠着邪气在人心中捏造幻象,一旦心神失守便会正气衰竭。这两劫居然同时发生,老天真是瞧得起自己。
      归雁的心神本已接近无知无虑,却依然苦叹,如今之计,只能硬挺,既来之则安之吧。只不知道在劫去道生之时,自己的□□是否还能撑得住?

      往事与幻象交错互生,无穷无尽。每次看到青玦被羽箭贯胸后漠然而立,归雁的道心都会失守,再痛上一回。本来他以为已经看明白了自己对青玦的感情,却依然对夏橼渊伤害青玦无法抑止地失望和愤怒。青玦在弥漫草药蒸汽的屋里不停地唤着橼渊,声声凄苦,那种让归雁心伤欲狂的痛和让人呼吸不过来的压抑一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也许一生都无法抹去。可是,明镜心境讲的便是一个“忘”,忘人,忘我。所谓的劫,也不过就是道心想忘记的那些往事,明意识和潜意识都不想触及的那些东西在人心中一一重现,只等着道心帮着人心去一一忘记,可惜痛便是爱,爱得深才痛得极,不能忘记爱,如何忘记痛?
      苦痛无涯,沧海难渡。
      隐隐的,归雁知道,这种胸闷心痛的感觉也是疫病发作了。自己虽是平人,但爱青玦太深,只怕疫病会于心上发起来,该开一剂大补心汤才是。可惜也只能想想罢了,如此道心渡劫的紧要关头,自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事情?
      但同样隐隐的,归雁总觉得也有人在照顾着自己,就像当初自己照料青玦一般。那个人给自己喂水、喂药,似乎是那味清热解毒扶正驱邪的万应药,虽不十分对症,倒也聊胜于无。自己肯定是呼吸不畅,那人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解救,却相当明智地选择了心经和心包经,而不是肺经。一双温柔的手不停地从自己的胸前循脉而行捋到指尖,每多行一次,便会多带来一丝轻松。
      归雁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幻象,即便是,这种幻象也与疫病和劫里的幻象相反。疫病的幻象尽是让他心痛的往事,如山般压在心上无法解脱。而这如果也是幻象的话,却让他感到无比温馨。会如此待自己的人,只有青玦,自己的玉儿,这以全身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推宫活血之术,应该还是当年自己教给青玦用去救橼渊的。青玦把她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只是,归雁仍然不敢确定是不是幻象,青玦应该带着孩子远在山上,下一次相见要在三日之外,她如何能知道自己度劫,来守在自己身边。这,是爱之深,思之切才生出的幻象吗?
      也罢,全当它幻象好了,只要能忘得掉往事,忘得掉自己,便可度过此劫。且不说是否真可小成,但至少可以给自己看病了,三天后青玦若是看不到自己,只怕会急死。
      归雁心中一慌,忘?我可以忘得掉往事,可以忘得掉自己,却教我如何忘记青玦?
      老天,我不要忘,我宁可没有道心小成,我也不要忘记青玦。
      劫相纷杂,归雁已经麻木,他既不想再痛,也不想去忘。修心便是修道,但就算能超脱天地又如何?
      百年沧桑,难抵刹那芳华。无存无灭,不若相知相守,一世,便已足够。

      归雁把心一横,如此天道,不求也罢,就算是永沉凡世俗苦再无缘天地大道,我也决不要忘记青玦。
      就在他将要放弃之时,青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迅速弥漫到整个心灵。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生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为坐忘。’”
      “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
      “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青玦竟然在将《庄子》反复诵读,当她不知第多少遍读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时,归雁蓦地睁开眼睛,心境真如明镜一般,再无丝毫暇疵。谁说坐忘便是忘了一切?“吾丧我”,丧的是那个为物所役使的“我”,被情所累的“我”。“吾”却并不会消失,若是真忘记了一切,镜中将再无所现,又如何做得到“应”?
      谁能知道,原来明镜心境竟是如此得来。难怪要先有情,才能有情而无累。若不是青玦,自己恐怕这一生都无缘天道。
      望着身前的青玦,归雁只觉得心中的爱意比以往更炽,而且不掺丝毫的杂质,爱便是爱了,用心若镜,只要青玦在,便永远都在自己心镜之中。镜中的这个让自己深爱的女子瘦了,尖尖的下颌,更显得一双明眸又黑又大,盛满了担忧和苦楚。自己这一次度劫,不知用了多长时间,面对着毫无反应的自己,青玦该受了多少煎熬?
      而此刻,那个女子正在摇曳的烛光下虔诚地诵读一卷卷庄子,从《齐物论》到《大宗师》,到《应帝王》、《至乐》……轻轻的诵读声如纶音般动人,青玦未施粉黛,清丽温柔,在烛光下绰约如仙。一根玉钗将她的满头秀发简简单单地挽在脑后,数缕青丝从鬓旁垂下,随着她低低的语声,在夜风中微摆。
      归雁伸出手去,替青玦将秀发掠到耳后,青玦一惊,书卷从手中滑落,她痴痴地望着归雁,“我又在做梦了么?雁,雁……”
      青玦把脸贴在归雁的手心上,“雁,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你已经坐了整整七天了,好几次我都以为你醒来了,但等我睁开眼来却总是只能看到你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雁,你的病好了吗?为什么会发烧,为什么会昏迷,全身一点真气都没有?雁,我急死了,你别离开我……我不睁眼,你别离开。”
      归雁心中又是阵阵酸楚,把她搂入怀中,说不出话来。
      水榭窗外,一轮明月照江心,月华清澈如水,水色湛蓝如天。

      [苦也……发现不好好存稿真的不行,比如归雁的儿子的名字就被我改了,呜,对不住昨日看第一版的大人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番外之三(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