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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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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把大殿的帘帐吹得猎猎作响,殿上的人却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云慕风跪在大殿之中。
他身后是吓得全身发抖的四个小厮。他们把额头贴在地上,不敢抬起。
“慕风啊,你是在和我作对是不是?”云振霆阴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来:“连自己的娘子都看不牢。若是让城内城外的人知道了,你说云城还有什么颜面?”
“侄儿知错。”他低垂了眼眸。“还请叔父多派人马去搜寻。娘子一个人在外,如今夜色已深,我怕她……”
“你还倒是挺为她着想。”云振霆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子,“那为何要私下带她出内城?我告诉过你,不得随意出城。现在你是连叔父的话也不听了,是吧?”
“侄儿不敢。只是,怀佳在内城困了许多天。侄儿见她闷闷不乐,想带她出去看看……”
“别和我再说什么‘情投意合’!”云振霆大喝一声,把站在门外的侍女也惊得跪了下来。 “你如今倒是越来越喜欢违抗我了。” 他狠狠低语:“如果你是一个纨绔子弟,我倒是可以养你到死,可是你的锐气越来越掩盖不住。你知道吗?”
云慕风不敢以正脸对着他叔父。旁人以为他身上的颤抖是因为害怕,没有人知道他的拳头握紧,藏在了衣袖之中。是隐忍和内心的压抑让他止不住颤抖。
云振霆嗤笑一声,掐住云慕风的下颚:“少城主违令出城,理当按内城城规定,受杖刑五十!”
殿中的人把抽气声活活压下。云振霆的暗卫也只是伫立在那里。
代城主虽然暴虐,他对少城主的打压都被下人看在眼中。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要对少城主用刑。
门外的小厮颤巍巍地低头奉上长杖。
“你们四个来!”他站起来,指着伏在地上的四个小厮。
“是、是……遵命。”他们不敢违抗。
云振霆转身坐在大厅的主位之上,俯视着眼前的人。
云慕风依然跪得笔直。小厮不敢把他摁在地上,只能拿起那木杖往他后背挥去。
即使他是少城主。
因为下令打少城主的人才是云城实际意义上的主人。没有人敢违抗高高在上的他,没有人需要讨好这个无权无势的少城主——一个傀儡,一尾养在鱼缸中的漂亮金鱼。
“用力些!”云振霆喊道。那握着长杖的小厮只能咬着牙使尽了力气拍在云慕风的后背上。
除了压制住的沉重呼吸声,殿中只有厚实的木头撞击到身体上的声音。在场的人的心跳都被这撞击声扰乱。这声音听上去已经让人脚跟发软。打在身上该是有多痛?
才第二十下,他的后背隐隐渗出了血迹。若是五十杖打下来,衣衫之下该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他一言不发。他直直地跪在大殿中间,像是在默默地用身躯与云振霆作对。他闭着眼睛,倔强的剑眉向鬓角扬起。
打在身上的杖责,像在试图敲碎他的骨头。一下又一下,他都在数着。
就像是这些年来他所遭受的一切,他也都在数着。
必然有一天,都要还到他身上。云慕风努力地闭紧了眼睛,才能制止住自己对云振霆怒目而视……
再忍忍就好。他安慰着自己,把背上的疼痛记在心上,把胸腔中的血腥味使劲压下。可是额上已经冒出了大滴的汗水,身躯也开始摇晃。
“砰!”身后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唤回了云慕风的神智。
他来不及思考,只知道第四十五下的杖责快要打在身上。却在此时,有一个人扑在他后背上,硬生生地替他挡住了这一下重击。
琉璃缸被摔碎在地上,一双金鱼在碎片中跳动挣扎。
“少、少夫人!”拿着长杖的小厮惊恐地停下了手。
蓝怀佳趴在云慕风的背上,双手抱住了他的肩膀。她能感觉到他的微微颤抖和低沉的呼吸。他虚弱地轻声唤她:“娘子,你回来了……太好了……”手抬起,搭在她的手背上。
蓝怀佳感觉到他冰冷的手在冒着冷汗。
“侄媳妇可知道回来了?”云振霆对蓝怀佳的突然闯进倒是一脸平静,坐在殿堂之上对她摆出一副长辈的慈祥笑脸。
“叔父,”她随了云慕风对他的称呼,“我是因为一时迷路才与慕风走失,你不要怪责他。”
“一时迷路?”云振霆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你如今是云城的少城主夫人?若是落在奸党手中、落在敌城手中,成为云城的威胁,那可如何是好?我知你尚且年轻,在江城那蛮野之地也不知大城的规矩。可如今,你既然到了云城,就应该听我的规矩。”
蓝怀佳咬住了唇。此刻她只知道自己想上前去抽他两巴掌。师父的说教都没有这般讨厌呢!
她又不是真的少城主夫人!凭什么要她在这里听着这老头在说这些鬼道理!
忍住忍住,她安慰自己:这不是明天就走了嘛……
云振霆缓了缓,背靠在椅背上,继续说道:“侄儿慕风平时向来稳重,此次却如此胡闹。作为叔父的,也只不过是按城规给他一点教训罢了。那剩下的五下杖责,就免了吧。”
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像前面那四十五下的杖责根本不算什么。
蓝怀佳瞪着云振霆和他的暗卫走出大殿的背影,只能忍住内心狂躁的火气。她心想:等我窃了云城的城玺,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娘子……”云慕风轻声唤她,却已经支撑不住伤势,闭眼向前倒去。
“喂!”蓝怀佳看着他失去意识他倾倒在青砖地板上,她拽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才惊愕地发现自己衣襟上印上了他后背渗出来的血迹。
他好不容易才撑到叔父离开。如果再受完剩下的重击,或者甚至是蓝怀佳没有替他挡住第四十五下,他恐怕早已趴在地上了。
虽然,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
摔在地上的那两尾金鱼竟然还有一尾活着。
慢悠悠地在白瓷笔洗中游荡。只影形单。
昨晚,云慕风的贴身侍女婳儿是哭着给他上药的,下人簇拥着医师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捣药,剪开衣衫,准备热水……
蓝怀佳从人缝中看到他大片青大片紫的伤口,还有裂开的血痕。触目惊心。她帮不上忙,只能坐在房间角落的长椅上,捧着那一只被救起来、暂时用笔洗养着的金鱼,抖脚。
半夜时他辗转醒来,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蓝怀佳正趴在床边撑着自己的脑袋打瞌睡。
云慕风赤着后背趴在床榻上,脸色已经比昨夜被一群下人抬回房时好了许多。他的长发被挽起,搭在缎枕上,以防触到后背的伤口。
“娘子?”他已经能认出她的呼吸声。
“嗯?”蓝怀佳微微睁开眼睛,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银丝。“你醒了?”
“娘子,你以后不许乱跑。”他叹了一口气:“还好你平安回来了。”
蓝怀佳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他惹出这么大祸,却还不认错地嘀咕道:“我不过是贪玩走开了一下子……”
“啊,对了!”云慕风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突然间撑起身来。“啊!你干什么……”蓝怀佳来不及阻止。
“嘶……”于是,后背的伤口成功地裂开来。他挫败地扑回在床上。
“呜,娘子!好痛好痛!”云慕风把头埋在枕上,不敢再乱动。
“活该,谁叫你这么激动,把我也吓了一跳。”虽然没心没肺地这么说着,她倒是贴近了他,问道:“你还好吧?真的很痛么?”
他依旧没有抬起头,隔着枕头传来他的声音像是带着哭腔。“我只是想起,你昨晚是替我挡了一杖的……娘子你没事吧?”终于,他扭过头来,拽住了她的手。
是这件事啊……蓝怀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会扑倒他身上替他挡了一下。还好只是一下,没有亏本太多。
不过对蓝怀佳来说,其实即使再多挡几下也没有什么关系。
趴在床上的人又在试图撑起身来,他攀着她的手臂想要给她“检查伤势”。蓝怀佳拨开了他的手,说道:“好了,我才挨了一下而已。应该只是有些肿、有些瘀青吧。”她伸手到背后按了按。嗯,是有点肿。
“痛吗?”剑眉微皱,云慕风还是忍痛撑起身来,把坐在床沿的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大手隔着衣衫轻轻地抚上她的后背。
“不痛啊。”蓝怀佳顺从地趴在他大腿上,眼神放空。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痛不痛了。
而实际上,蓝怀佳根本不知道这“痛”是什么东西。
“不痛”,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武器。
她这个怪病叫“失痛症”。按师父的话来说,就算是把她的手脚剁掉,她的感觉只会像普通人断了一根头发那样。不痒不痛。
第一个发现她这个秘密的人,是她的师兄。
她八岁的那一年,他们两个调皮鬼从蓝谷最高的那棵松树的树顶摔了下来。树下是铺着尖利碎石子的陡坡。
师兄正痛得呲牙裂嘴,却看见满身是血的她爬起来只是呆呆地说:“怎么办?!衣服弄脏了!肯定会被师父骂的!”
“你你你、你不痛吗?!”
“什么‘痛’啊?我又没有哭!”
她以为痛就是流眼泪。
那天残阳如血。师兄背着她跑下山,他们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两个人的衣服,一路上滴了一地……她却毫无感觉:“师兄,我好像看到了眼前有很多星星。”
“你个笨蛋!不要晕过去啊!”
师父说这是天赋。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受伤在所难免的时候,能不被疼痛的感觉所困扰也确实是一件好事。
但是她那十岁的师兄却说:“那万一她受了重伤却不知道呢?血流干也没有感觉,怎么办?”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说:“这也没有办法啊。”
“怀佳,我看着都觉得痛。”他拉起她的衣袖给她包扎伤口:“你笨死了,连痛不会!那我以后又得多担心一件事了!”
这句稚嫩的童音还萦绕在她耳边。
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蓝怀卿他已经不在了。不会有人时时刻刻关心着她身上是不是有伤口却不知道。
想着想着……
她趴在云慕风身上,渐渐入了眠。
而云慕风睁着的狭长凤眼依然印着房中晃动的烛光。他抬头的时候敛去了一脸的温柔。
对着窗外的弯月,他的眼神变得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