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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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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第十七章.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下)
江逐云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错的一塌糊涂。
一时间,几乎江南地区所有大大小小的帮派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近乎于疯狂的汉江会主人——这位主人不惜散尽家财,只为了能够多维持他弟弟一天的生命。只可惜,所有花出来的钱都是泼出去的水,汉江会二少爷的身体还是日渐衰弱下去,到了最后只能依靠每天食用大量的「西洲」才能在睡梦中行尸走肉的活下去。
……最终,此事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
传说,当汉江会二少爷难得的拥有一点清醒时,他听到,有个人要见他。
流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财力,竟然使得他哥哥答应那个人见他的要求。恍恍惚惚的,他被抬到一件豪华的客栈里。
有人为他掀开客栈内室里竹帘,有人将他放在内室里,再悄悄退了出去。
他睁开混沌的眼睛,看见两个男人。
一个还是一个少年人,白衣短发,看起来竟比他小上好多的样子。少年人冲流水灿烂一笑,轻轻走到他面前,把一颗丹药喂给他:「你好,你就是江流水吧?我叫重阳,很高兴能够亲眼看到你。」
这个名字和他的笑颜一样是温暖的。
流水吃了药,精神似乎好了些许,才再转眼看另一个人。
另一个却是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像一尊古佛一样稳稳的盘膝坐在软塌上,双目微阖,如瀑布的发丝和黄色的长袍一起在塌上盛开如花。男人有着数九腊梅的气质,流水见到男子的第一想法就是——「冷艳」这个词绝对是为他而生。
在流水打量男子的时候,男子却在不停的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低声诵读一部经书。
流水唯有默默的等待他,倏忽间,他有一种错觉,这个男子莫非把一生都交给了清灯古佛?
许久,男子才张开眼睛,迟迟望了流水一眼。
那一眼,流水觉得从男子眼中看到了朗朗苍天溜溜白云。
男人说:「我是如陌。如同的如,陌生的陌。」流水注意到男人如很少说话一样,说话的速度很慢,并且一字一顿。
流水点点头:「我听说过——如陌。」
「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么?」
「我想我猜得到。」流水回答,「从看见你时,我就可以猜的大概了。——你的长相很像我见过的一个歌女。我听到过『他』对着歌女呼唤『如陌』这个名字。……所以,我猜,你是为了他。」流水轻轻咬着嘴唇,强忍住心头的痛苦,又说:「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男人叹了口气,手指抠住那串佛珠:「……不,他还没有死。」
男人认为眼前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可他错了,流水听到这个消息完全没有欣喜的表情,相反还是那一副忧郁的表情。
那孩子只问:「原来他没有死。是你——救了他?」
「当时我在他身边。他跳下去的时候,我就让人救了他。」男人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可是,他的眼睛没了。」
流水一怔,猛然抬头:「他的眼睛……没了?」
「他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下来。」
「怎么会……」
「你不明白么?」如陌抬眼看着少年,「……我终于清楚他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了。——你不懂他要的是什么。」
流水咬着嘴唇不语。
如陌捻着佛珠,口气平淡:「这不怪你。天下人没有一个能猜到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太不实际。」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最纯粹的幸福和最纯粹的自由。」
听到如陌的答案,流水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风筝追求的东西啊,纯粹的幸福和自由,这是世界上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此刻,流水方才真正了解风筝的种种无法解释的行为。为什么会对别人的生活那么介意,为什么会想失去记忆,为什么会想失明。只有不听不看不记得世俗种种,才能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安全的蜗牛壳里,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哪怕那仅仅是自欺欺人。
追求这种东西的人,只能通过「死亡」的方式。
如陌发现眼前的孩子听到了他的回答,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起来。便问:「你可想知道他的过去?」
流水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摇头。
很慢,但很坚定。
流水淡淡的说:「不论他的过去是谁,他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风筝。」
「哪怕真正的他不是你认识的他?」
「我说了,他只是我的风筝。」
明明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孩子,在说这话的同时,却好像绽放出淡淡了的光晕。如陌觉得这样的他像极了壁画上慈悲为怀的菩萨。面对这样的流水,他除了一点点的佩服外唯有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去哪里找他。」
「你不替他瞒着我么?我想,他并不想见到我,不是么?」
「可你想见他。」如陌一针尖血。
流水无言以对。
如陌从衣兜里摸出四个小金铃铛来,递到流水的手中:「见到他后,替我把这个还给他,这是他当年落在我这里的东西。」
注意到如陌望着铃铛依依不舍的表情,注意到铃铛上温暖的人体温度,注意到如陌用的是「还」——有来有去、有送有还的「还」,流水心头一颤,有三分苦涩三分自嘲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阖上了眼睛再不看那四颗铃铛,如陌紧紧捏住佛珠说:「或许是——只有你,才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
如陌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流水见过,就是刚从天险上来时,向他和风筝叩拜的白衣女人。
女人名叫「弄月」。
回到汉江会的流水精神还是不佳,但他一口气灌下三大碗参汤,在弄月的指引下,一路北上,去寻一个叫作桃花峪的地方。
走的时候,逐云没有阻拦他,对这个踌躇满志的大少爷来说,错一次已经够多了。
倒是流水对他哥哥说:「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用西洲保住我了命,的确,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流水知道,自己好歹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之后的路,他得过的更加珍惜。
流水走的那一天,龟山顶的红凌霄落了很多的花,苍松下都是深深浅浅落满草地的红,有些甚至一直落在汉江水里,落在开始枯黄的荷叶上,伴随东逝水一去不归。流水再也寻不到失落的那一颗铃铛,唯有拨弄着从如陌那里拿来的铃铛,拨弄着自己额头孤单的铃铛,虽然铃铛本身价值的贵贱自辨,但还是一片相同的叮叮咚咚。
「过去,我们大家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猜错了自己重要的人追求的是什么。感谢上苍,幸好一切还都不晚,我们都还有补过的机会。」流水听着铃声,对渐渐看不见的龟山顶低语。
一路上,汉水滔滔。
《南风知我意》
第十八章.天长地久有时尽
当南方还是阴雨绵绵的夏季,北方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连绿色都在逐渐减少的日光里现的越发淡薄起来。
旅途中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季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到来。
不紧不慢,一点点侵蚀了阳光的燥热。
流水一行走过了汉水,沿着黄河一直向下,在开的纷纷闹闹的不知名野花中寻到了桃花峪。那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子,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其乐荣荣。
平静的像真实的桃花源。
走过匆匆的人群,走过浓绿的耕地,他们找到了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外有篱笆,有几杆纤长优雅的修竹,还有遮盖到膝盖的青青野草。
忽然一点点破绿色的红,却原来是一枚早开的野菊花。
然后,流水远远的看到了他。
分别只有一个月,可他变了太多。
他穿的不再是白色,而是一身浓重忧悒的紫,衬着他浓密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满是忧伤。他的原本深邃的眼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蜘蛛网一样纠葛着的死亡的肌肉。
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瞎了,连走路都变成彻底的犹豫不决,他伸出手,可是什么也摸不到。
这时,流水才发现他唯一不变的东西——那双白如蜡纸的手。
一个双髻垂肩的青衣小童走到他的身边,恭敬的说:「阁主,我扶你吧。天已经很晚了,阁主该休息了。」
「我说过,不要叫我阁主,」他把手递过去,「我已经不是什么阁主了。」
小童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小心的搀扶了他进屋。
从风筝出现在流水眼前,流水的世界就只剩下他了,直到他从他的眼睛中消失,流水才发觉,自己的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在以为风筝死了后,他没哭,在乍闻风筝还活着时,他也没哭。可是当前眼看到分别了一个月的风筝时,他哭了出来。
弄月走到他的身边,问他:「你怎么不叫住他呢?」
他胡乱抹眼泪:「……我忘了。」
弄月体谅的向他笑笑:「那,去找他吧?」
「好。」
安顿好随而来的十几个随从,流水穿过草丛,走进篱笆,到门前敲门。
开门的是青衣小童,小童看的流水,奇怪的问:「你是谁?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别人家呢?」
「寒食,是我带他来的。」弄月站在流水身后说。
小童看到弄月,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月阁主。」又不屑的看看风尘仆仆的流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既然是月阁主带你来的,那就进吧。」
得到允许,流水步入外堂。外堂布置的很简朴,一张桌子,几把竹椅子。流水穿过外堂,一眼就看到坐在内室的风筝。
风筝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头发脆弱的落在地上,像过去一样静默的如雕像。
流水细细打量过他,才发现他的眉梢眼角多了一点点失落。
风筝听到了脚步声,茫然的向声源处转过头来,可这一次,他确确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寒食,是你么?」他问。
流水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身边,细心撩起他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一个吻轻轻落在风筝的失去了眼珠的左瞳里。
嘴唇接触到凹凸不平的肌肉时,流水心里一阵酸涩:「伤口一定很疼吧?」
在叮叮当当的铃声中,风筝的喉结一阵哽咽。
「流水?」
第二个吻落在风筝的嘴唇上。
风筝的嘴唇冰凉,流水的嘴唇却由于激动而干燥无比。
「是的,是你的流水来找你了。」
风筝咬唇不语。
第三个吻落在风筝紧紧攥成拳头的手上。
「从今后,有什么事情你的流水都要陪着你;从今后,你的流水再不离开你了。风筝,你说,好不好?」
「流水……」
这一声「流水」风筝唤的很无奈,声音淡淡的,带着点疲倦,流水的懦弱是一个外壳,外壳下是盛开如荼蘼一样不烂不朽永远灿烂的痴。
流水听到风筝的呼唤,立刻抬头,盈盈含泪的双瞳凝视住风筝。
风筝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抬起手。
——啪、啪、啪。
反手三个巴掌,毫不留情的落在流水脸上。
流水被打愣了,伸手捂住热辣辣的面颊:「风筝……你……」
连方才赶来的弄月也被风筝的三个巴掌弄糊涂了:「回雪,您这是干什么?」
风筝冷漠的说:「这第一个巴掌,是告诉你,身为汉江会二少爷却劳师动众的找一个人真是混账的做法;这第二个巴掌,是为了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这第三个巴掌……」
「这第三个巴掌是我就算被你如何对对待也不能不爱你!」流水嘴角颤抖,捂着面颊,大声喊了出来。
风筝长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你走。」
「你又要赶我走!我做错了什么?!分明是你不敢面对我!」
「你走。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
「我不走!我说我永远都不离开你了!你听到没有!」流水冲风筝大喊,「你听到没有!」
「闭嘴!」风筝大怒,重重的拍桌子,「寒食!给我送客!」
垂髻小童走上前来,对着流水一作揖:「阁主请你出去。」
「我不走!」
弄月见状,也赶忙上来劝说:「是庄主让他来的。」
「哦?」风筝挑挑眉,「是如陌让他来的?」
「是的,这是庄主的意思。」
「如陌?!什么时候我的事情轮的到他来管了?!让他自己来见我!」风筝一阵齿冷,冷声对寒食说,「江家少爷若是赖着不走,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
流水还来不及反应,只觉有人在自己的腰带上一拉,然后自己就飞了起来。
霎时,人已重重摔落在篱笆外。
而房门也在他摔出后「砰」的一声死死关上。
流水忍住身上的痛,脚步趔趄的走回门前,奋力拍门:「风筝,风筝……你开门……」
屋内没有人应声。
流水拍的门更响,以至于到了后来完全变成砸门。泪水流了满脸,流到拍红的手上,流到了门上:「风筝……你不要逃避了……风筝,你听我说……」
手痛,心更痛。
从来,从来没想到过,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不能相见,而是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明白他的心。
流水的身子本就虚弱,这一摔更让他的体力透支,他脚下一软,哭着跪坐在潮湿的泥土上:「风筝……你开门……我求求你,给我开门……」
「风筝,你出来!你出来!……你听我说句话,好不好?」
青衣小童走出来,看着流水,冷冰冰的说:「我家阁主让我转告你——但愿,永不相见。」
***************
风筝……风筝……
流水矗立在篱笆外,在心底呼唤这个名字。抬头可见阳光耀眼,金色的阳光下,第二朵早秋的野菊花开了,一只孱弱的蝴蝶飞过菊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躲避寒冷的地方。
流水怔怔的看着孤单的蝴蝶,怔怔的想,秋天快要到了吧,你要怎么在北方无处不在的严寒里生活下去呢……
屋内的风筝搅拌着一碗热气腾腾得芝麻糊,芝麻在狭小的陋室里散发出甜腻而邪气的香气。他浅浅品了一口,唇齿流香间,他似无意的问:「他还站在那里么?」
「他还站在那里。」寒食看看窗外,老实的回答。
弄月不忍的看着风筝:「难道,您真的忍心看他受苦么?他寸步不离的站在篱笆外已经十天了。」
已经十天了么?
那个倔强的孩子竟然等了他十天?
风筝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心中一阵怜惜。
还记得他第一次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寂寞的像一条可怜的小狗;也还记得天险下,自己握住剑,挑开一滴水珠打在那孩子脸上;他总是会在练剑时震落满树的梨花,然后用满是愧疚的口气和自己道歉,还有一次,他趁他不注意埋了一堆落花,他还天真的认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他了;他最喜欢的还是欺负他,要不忽然吻他,要不就说一些暧昧的话,一定要逗弄的他脸红红的跑开才好。
这样傻气的孩子,这样天真的孩子,他从很早就明白了他。感情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在缓慢流淌时,悄无声息的滋润了每一寸干涸的土地。
不是不喜欢他,可是,我的流水啊,你可知道,只有喜欢是不够的。我要的是纯粹,我爱的,也不是你。
风筝悄声叹气,放下手中的碗,对青衣小童说:「寒食,你去给我办一件事。」
门,「吱扭」一声,缓缓的开启。
流水心头一震,激动的看着一点点打开的门,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走到眼前的小童的脚步声更如天籁的了。
寒食流水眼前站定:「阁主让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寒食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气。
说真的,他开始同情起这个江家二少爷来了,十天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毅力。
他不明白。
他抬头望着流水的眼睛:「我家阁主让我问你,你临走前,庄主有什么吩咐么?」
「庄主?你说的可是如陌?」
寒食脸色一僵,又要发火:「庄主的名字不是你能随便称呼的。」
流水自怀里拿出了那四个小金铃铛:「如……你家庄主托我把这个给风筝。」
寒食一把抢过铃铛,转身便要回屋。
流水见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那个,寒食是吧?……风筝他,没有别的话交待么?」
寒食摇摇头:「阁主没有别的话了。」
……流水心头一痛,黯然的揪住自己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语。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除了等待,他全无办法。
他和他曾经那么近,身体和血肉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心,当中相隔又岂止山山水水……
当上苍又重新给了他和他一个机会时,他决定跟定他,尽力缩小这山山水水的距离,风风雨雨的寻来。
……北方的八月,终于开始了风和雨的季节,和南风缠绵悱恻的细雨不同,北方的雨是豪迈而雄壮的。似乎一个金革铁马的将军吹一声号,便是倾盆的气吞万里如虎。北方的雨也在初秋,下之前明明还是闷热的天气,下之后却是冷了不少,好像一夜间偷换了时节。北方的雨更是暴躁,可以一连一整天,水珠儿大的能砸死人。
在看不见人的瓢泼中,流水还是撑着一把油伞,倔强的站在篱笆外。
身边的草已经被雨打的东倒西歪,早开的菊花落了一地的红,顺着雨水构成的小小渠道一直流过流水的脚边。所有的随从都在劝流水歇一歇,哪怕找一间闭雨的房子等雨停了再重新回来也好。流水摇头不应,他说,他是个爱逃避的人,我怕我这一离开他就走了,我只好守着他,让他无路可逃。
秋天的雨水真的比冰还要冷,砸在伞上啪啪作响,还有一些逃过了雨伞打入流水的肩头、上衣、裤脚、鞋袜,阴寒的湿气直蹿他所有的骨骼。
流水以为他会死在这场昏天黑地的雨里。因为实在是太冷太冷了。身体冷,心也冷,雨水更是激的他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可他没有死,没有昏倒,甚至奇迹般的没有生病。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还能撑着活着。
为的,不过于一口气,一个不了的愿望。
透过层层的雨雾,天早早的晚了。流水淡淡的想,这个时候,风筝在干什么呢?是在和弄月寒食谈天说地,还是在想着他的如陌?或者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围一条薄薄的丝绵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水声?
一夜的暴雨,秋风萧瑟。
流水睁一睁迷迷糊糊的眼,远方已经是一片霞光万道。
佛说,弹指间是六十刹那。原来一场雨也可以长如六十个刹那,短如一个弹指。
雨止,天晴,又是一个全新的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出现在流水眼前。
流水手足无措的接过茶碗:「谢谢。」
咕咚咚的饮下,入口苦涩而干烈,不是好茶,但是有足够的热量。
送茶的弄月幽幽浅浅的笑着,眼神慈祥:「这是回雪的意思,若不是他,我们是没有人敢私自送茶来的。」
流水凝视着做工粗糙的茶碗,用手拨弄几片躺在茶碗中的茶叶:「他 ……」
「你还是想等他?」
「嗯。他不见我,我就不走,他讨厌也好,说我小孩也好,我还是想等他。」
一个包裹落在流水怀里。
「这是……」流水不解。
「回雪说,如果你要一直等下去,就让我把这个包裹给你,这天气,就快凉下去了。」弄月掏出一条绢子轻轻擦拭着流水被雨水弄湿的头发,「放心,这衣服用的是东风山庄最好的料子,保证是又轻又暖。」
解开包裹,入眼是如纤云一样的衣服,布和布的连接处,是即熟悉又陌生的连接方法。
他忆起天险下,那个人总是调笑的给他量体裁衣。
如今,却如三生前一般陌生。
「弄月姐姐,这个……是他做的?」
「你说呢?」
流水不语,垂下长长的睫毛,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即使他说不爱我,我还是觉得他的心里终究是有一点向着我的……」
弄月欣然,低低的说:「昨天,他一夜没睡,这,是他连夜做的。」
流水望着衣服,沉默了许久,蓦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没想到,他的手艺竟是这样好。」
弄月哑然,这个孩子连她都要心疼了。
眼睁睁的看着弄月重新回到房子里,流水说不寂寞是假的,明明就只隔着一道门,一道门就成了天涯海角。
垂下头,便看到雨后的草色越发青青。
木门又是开启的声音,流水强笑着抬头:「……弄月姐姐,还有什么事情……」棕色的木门边站着的人苍白无比,紫衣黑发,头上四颗闪闪发光的铃铛,一双没有瞳孔的丑陋眼睛。
「是你……」
他点头:「不要走过来,如果想和我说话,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啊,好,好。我不动。」流水点头如捣蒜。
他叹气,眉梢间微微优点失落:「我希望我可以忘得了你,可是,我又不能控制的担心你。」
流水的嘴角垮下来,小声嘟囔:「……那就,那就担心好啦。」
「我想你明白,我爱的不是你。我对你,有时像朋友,有时像长辈,可不是恋人。坏就坏在,我是个不能忍受寂寞的人,所以,你可以觉得我和你上床,是为了排解寂寞。」
流水扁扁嘴:「哦。」
「我知道我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追求着纯粹,一方面又和许多人纠葛不断。」他自嘲的笑笑,「其实,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幸福和自由。」
流水踢脚下的小石头,小声抱怨:「原来你自己还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风筝点点头,「你还太小,你还不知道很多事情是超出你的想象的。」
「你不是只比我大八岁……」
风筝弹弹头发上的铃铛:「我十五岁那年,已经是江湖上人见人怕的白衣魔鬼了。天下啊,敢系着铃铛穿白衣还没有第二人呢。后来的人都说,在头上系铃铛是不吉利的象征。」
流水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他的哥哥不让他在头上绑铃铛,原来,哥哥真的是在关心他:「可是,我如今不也是在头上系铃铛么?」
「这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不一样呢?」
「我的铃铛……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如陌送给我的。」风筝淡淡的回答,「十三年我还给了他,没想到他又托你带给我,这是他的情意。」
流水嘟起嘴唇,忍住又要泛滥的泪水:「我的铃铛也是你送的啊。」
「我对你,没有爱情,只是彼此安慰。」
「我……我不在意。」
「我以前还有过未婚妻的」
「你爱她?」
「她死了。」
「这样就没什么了,我以前也喜欢过我的嫂子啊。」
「我杀过很多人。」
「江湖上谁没杀过人?」
「我姓贝!我是燕山贝家的小少爷!」风筝的声调有一点高,「我是你的仇人啊!」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和你住了三年,三年前你和我没有交集,三年后,我是你的……所以,我想,贝老头杀我父母和你没有关系。」
「你以为贝老头为什么会带领别人攻打汉江会?!他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愿意帮你!他是想确定你在我心里有没有位置!他会吃惊,也是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帮你会教你武功!他们以为,我要能爱上你,我就能幸福了……」
流水继续踢着石子:「你就更没有理由辜负他们不是么?所有人都只是希望你幸福,难道你还不能放下你的坚持么?」
「我……」
「风筝,」流水恍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的注视自己放不下的人,「你总在说纯粹,可你不觉得你身边的这些全心全意关心着你的人就是纯粹么?」
「…………」
「风筝,以为你死了的那些日子,我活的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在清醒的时候会想,我爱上你的什么地方,我明明看穿了你的所有谎言,可是为什么还心甘情愿的被你骗呢?我想,我可能是爱上了和你相处的方式。也许这对你来说不是纯粹,但对我说,我想要的也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这就是我的——纯粹吧。」
风筝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在这场口舌的辩论中输的一塌糊涂,甚至没有一句能占到上风。——是什么给了这个孩子忽然深沉的言词?爱情……或者是,痛苦?他不能不承认,他给这个年仅二十的孩子太多的沉痛,上天才会因此看不过去,狠狠的惩罚他。真正失去眼睛的那些日子里,他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饿了的时候才想到吃饭,渴了时候才晓得找寒食要水,看不见白天和黑夜,想睡的时候睡想醒的时候醒,醒来后手中什么都没有,身边也是空无一物。
他在从水中被救醒后第一个想见是如陌,不为别的,只要问一问究竟为什么救自己。活着,难道只是要还账么?让他日日受到良心的煎熬,让他不敢听到任何人传来的关于流水的消息。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见到如陌,相反,如陌倒是送了这个孩子过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害这个孩子伤心啊。
风筝长叹一声:「……流水,这些日子里,我总想着一个东西。」
流水诚惶诚恐的问:「哦?什么东西?」
风筝的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风筝。你在天险下做给我的风筝。……你能,重做一个给我么?」
「行!没有问题!」
流水的脸上露处大大的笑容。
是不是雨后总要天晴?
是不是心里的疙瘩说开就可以?
流水觉得自己好像终于看到了灿烂的阳光,当天就从集市上挑选了上好的竹条和宣纸,再卖上一点颜料。一个晚上不睡不眠算什么?!他为他夜不能眠又岂是一两个晚上?!
为他去死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竹片被灯火烤的弯了,用绳子扎在一起,糊上宣纸,画上图案。
流水没有选择太复杂的图案,还是从前那种四四方方的屁帘风筝。洁白的纸上绘上几笔梨花,流水拿起来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又想了想,偷偷的笑了一阵。小心的四周望望,见没有人看他,才执起笔,在梨花的旁边甜甜的写上一句——我爱汝心,我怜汝意,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风筝,风筝,希望我手中那根风筝的线不是你的束缚,而是你归家的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流水就拿了风筝去敲门。
门轻轻一碰就开了,流水好奇的向里面望了望。会不会太早了?怎么没有看到弄月姐姐,没看到寒食那臭小子,也没看到风筝呢?
「喂……」
流水大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他。
流水的心头咯噔一声,有一个非常非常不安的念头冒上心头。他安慰着自己,不,不会的,风筝不会骗我的,一定是我来的太早了。
「风筝……我来了……」
还是没人应他。
流水大惊,飞快的在屋子里跑了起来。
风筝,风筝,你在哪里?你不会在离开我,对不对?!是你……是你说要一只风筝的……
风筝,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风筝…………
流水在风筝曾坐过的椅子上寻到一张薄薄的纸。
纸张惨白,一首词墨迹淋漓——故语南风,声声吹入西洲梦。我非芙蓉,逝水愁相逢。难佩香兰,怎对梨花冢。无奈何,无处可寻,无端忆风陵。
流水眼前一阵天昏地暗,百味揉杂都混在胸口。
风筝,你分明还是选择了逃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