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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何风知我意,吹得残梦落西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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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第十九章.何风知我意,吹得残梦落西洲
城里最好的酒楼,流水包了一间小小的雅室,学着古时那些伤心人试图大醉三天三夜。半梦半醒间,偶一醉眼朦胧,雅室里烛光摇曳。那一夜期待着他说陪他到老时,灯火也是阑珊如此,影影绰绰,两情缱绻却是一个人的海誓山盟。那一夜,那个人心中是等他说——「我给你纯粹」吧。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酒楼里有个卖唱女子,打着牙板低低柔柔的唱:「……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酒意一浓,醉时抱住了自己的膝头,伶俜一人独自哭泣,浅浅的呢喃——低头弄莲子,莲子,莲子清如水……
第四天,他整理头发,洗下一身的狼狈,打起包裹,他又是当年那个一怒翘家的小孩子。
济南的趵突泉水至奇,他看了一遍,泉水上涌,打乱水中的人影,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找不到脚下那根红线;盘山的枫叶正红,满山的野柿子,偷摘一个,苦涩满嘴;杭州的西湖正是秋雨潇潇的季节,朝也潇潇,晚也潇潇,断桥旁他看到一柄开始枯萎的荷叶。
歇脚时,有个老汉端上茶来,问他,为什么风尘仆仆?
他抿一口茶,我想看尽天下最美好的景色。
你喜欢游山玩水?
不,我不是。
你要增长阅历?
不,我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千里奔波?!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家的狗窝温暖啊。
他一口喝干了茶,鱼雁无音,我就自己去千里寄相思。
他看过传说中的东风山庄,庄子不大,高高的白围墙,锁住一生一世逃不开。他也看了燕山贝家的方圆八百里,太大太陌生,可再大也留不下一颗思家的心。
那一年的冬至,正好赶上腊月初八,他忽然的出现了在龟山上。桃歌和逐云诧异的望着这个半年来一直没有消息的孩子,又是心痛的嘘寒问暖,又是体贴的细语安慰。逐云递给自己弟弟一碗腊八粥,看着他一顿狼吞虎咽,再叹一声「还是自家的饭好吃」,就忍不住湿了眼眶。
洗尘宴席上杯盘交错,行了酒令,几个合桌下来灌醉一干英雄好汉。流水从别人那里借了一把无名的长剑,刷刷几下舞动,似三边三秦三晋玉门关雁门关嘉峪关山海关,一场大雪满刀弓,雪落黄河静无声。
逐云猛然喝了一声:「好!」
流水的剑招却变了,渐渐软的像一川烟树,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只听他轻唱:「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今日见梅开,别离半载……」
逐云拉住流水的手:「你还在想他么?」
「流水,不要再想他了,人要学会遗忘,不是自己的永远也不是自己的。」
「流水,留下来吧,跟着哥哥治理汉江会。」
「流水,你看,这半年汉江会扩大了多少啊……」
「流水,你嫂子有了我的孩子,等春天来了,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流水摸着手中的长剑,轻轻的说:「哥,今天,你也醉了,你第一次醉了……」
在不惊动他哥哥的情况下,他缓缓挣开了他哥哥的手。
——流水,流水,我便是那东流的逝水,想留又怎么能留的住?只能一味的向东追逐太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天,江流水是注定要辜负你们了……
初九的早上,汉江会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找也找不到那个突然而至的孩子,他用过的剑也消失了,连他坐过的凳子都变得冰凉刺手,好像这一家团圆不过是一场思念时的美梦。
醉时同交欢,醒时相离散。
桃歌当时就跪在关王爷的塑像前,不停祷告:「请保佑流水那孩子,保佑他不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逐云站在龟山顶,对着汉江上茫茫的烟水叹气。
——这个孩子这一次回来,这一场剑舞,也不过为了让我们放心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而已。
腊月二十三的深夜,流水轻轻的出现在汉阴会的大堂。
他一身水蓝,额头一枚叮当作响的铃铛,身形憔悴的像过了三生荏苒。一阵刺骨的风吹来,吹开他的刘海,刘海下是淡淡的阴郁眼神。
汉阴上下数十兄弟目瞪口呆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人说得出他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安陆一愣,放下到了嘴边的酒杯:「你是江家的二少爷?才半年,你瘦了不少……」
流水淡淡的回答:「您最近可是胖了不少。」
安陆爽朗大笑:「输了之后,没有了心结,自然心宽体胖。」
「您可都把后事打点好了?」
「早交待下去了,就等你来。」安陆平静的说,「你的手可好了?」
「早就好了。」
「可有武器?我记得你的流水剑给了贝老头。」
流水从袍子下取出一把剑:「嗯,我有。您放心,是从汉江会拿出来的。」
安陆站起身,走到身前,拔剑。
流水,拔,剑。
这不是切磋,用比试形容也太过淡薄,这是两个男人间力量和心志的决斗,这是,彻底的,厮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流水的剑,快,稳,准,杀招接连不断。
半年来他想明白了很多,风筝不让他在用剑震下落花是为了凝聚他的剑气,风筝控制他的速度是为了他有能力将更多的体力用在致命的攻击上。
风筝他,是一个很高明的人物,和他,不是一类人。
如果不是命运有了偏差,他们根本不会相遇。
第二十三招后,安陆跌倒在地,流水手中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赢了。」安陆坦然的放开手中的剑。
「其实,我是希望我输掉的……」流水轻声叹息,「如果输了,就可以找一个理所当然的忘记一切的理由……就可以不报仇……」
就可以从此后对那个人说——为了你,一切都可以放弃。
可是,可是他偏偏赢了。
想赢的人输了,想输的人反而赢了,这就是命运么?
安陆看出来流水落寞的眼神,顿时大笑:「虽然你赢了,你,却杀不了我!」
流水的手中的剑紧了一紧。
「你的眼神和我上次看到差了很多!它已经不是一个剑客的眼神了!」
「现在的江流水看起来就是一只垂死的水鸟!」
垂死的,水鸟,么?
流水长叹一声,合上了眸子,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风,静静吹开他的长袍,水蓝的长袍,风筝特意做给他衣服,相伴了他半年的衣服。
就在那一刻,那一个瞬间,那一个弹指!
一刹那!
一把剑————从他的后背,刺,入,他,的,胸,腔!
是躲不开么?
还是不想躲开?
说不清楚,不清楚该如何说。
温热的鲜血从他后背流了下来。
一滴一滴,一片一片………
流水静静的回过头,他的动作慢的使他像一个落魄的僵尸。
握住剑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一个没有一点名气的孩子,比他当年离开汉江会时还要小上许多。
一个小小的笨拙的质朴的孩子。
那个孩子显然是被鲜血吓倒了,一脚跌坐在地,口里却还说:「我不会让你杀了会主的,会主是我们的希望……」
流水僵硬的笑了一下,轻咳一声,血沫子从口腔里冒出来:「……放心……我……不会……杀了他……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大家,都好好的活下去吧。
只要,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啊。
他不打算拾他掉落在地的剑。
拾了有什么用?!
拾起的也只是将来,过去呢?过去又怎能拾起拿在手里啊……
他大吸一口气,双脚一点,已经飞过了汉阴会的围墙。
腊月二十三,真是个好日子,该吃糖瓜,该祭奠灶王爷的日子。
传说中,只要粘住了灶王爷的嘴就可以隐瞒住自己的种种过错,可是,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从来,没有。
甜甜的糖香从一幢幢高高的围墙中飘了出来,流水无暇顾及,只能发足狂奔。
天,下起了雪。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他几个飞纵,脚下一软,终于跌落在地。
再也没有力气使用轻功了,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不能死在这里,要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告诉他,他的流水,致死,也是想着他念着他,致死,也把他当作心里最纯粹的所在……
也许上天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
在一个街脚,在一个蓦然回首,他竟然望到了他。
灯火阑姗处,他站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下,紫色的貂皮袄,北风吹的四散的发丝。
「流水……是你么?」
他嘴唇抖动,不能自已。
「是你吧……我听到铃铛的声音了……」
他咳了一声,咽下满口的血沫:「……是我,是你……是你的流水。」
风筝叹气。
「东风山庄传来的消息,说你去杀安陆了,我放心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能来,我更不该来,我只能害你。」
「可是,我又不能不来。」
「我的心一直定不下来。」
「流水……是你赢了么?」
「是的,是我赢了。」流水轻声说,「……是不是……我赢了……你就要走……」
「我不知道。」
流水浅笑。
「原来……你不……不知道……」
风筝轻轻说:「我不知道,我只想要,想要你活着……」
流水笑而不答。
他已说不出话了。
那一剑的威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直直的刺穿了他胸膛,一路跋涉,支持他的只是一股信念,想见他的愿望。
如今,见到了。
见到了……再没有遗憾……
「流水?」风筝唤他,「你怎么不说话?」
流水的笑容也变的僵硬了。
好像被满天的雪冻在这一个瞬间。
就这样僵硬了也好,至少,最后对着他的表情是笑容……
风筝隐约感到了不妙。
「流水!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流水!你跟我说话啊!」
「你说话啊!」
「流水,你过来!你过来!让我摸模你!」
「流水——」
他,伤心了么?他在为我担心?
可是,我不要他伤心,他应该是天险下那个无忧无虑的风筝。
流水咬着牙关,动了动力不从心的双腿,身体却失去平衡,一下子瘫倒了。
「流水————————————」
鲜血,从口腔冒了出来,从双眼冒了出来,从鼻子里冒了出来,从耳朵里冒了出来,还有背后的伤口。
一切都是血红血红的。
明明是下雪天。
——雪是红色的么?
他,是在叫我么?他是在摸索我的身子么?!
我记得,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焦急的呼唤着晕倒的我……
我已说不出已听不见已看不见。
可我,还是希望和你一起看着来年春天的第一株桃花……
明春,春过小桃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