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外传》游绿衣

2、天下无敌

　　你要天下无敌。
　　这是师傅从小到大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师傅是一个武者，骄傲的女武者，强悍的女武者。她曾经天下无敌。
　　师傅已经老了。
　　所以她告诉我，你要天下无敌。
　　为了她的这个要求，我苦练了整整十一年。

　　七岁时我第一次杀人。名人。西陵剑豪文黎秋。
　　我用了七十一招，九道伤痕，一个月卧床不起。
　　还有师傅的冷冷一瞥。
　　十一岁时，我杀了逸羽飘潇许春娘。五十二招。
　　“你把衣服撕破了。”
　　这是师傅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然后她取过针线，为我缝衣。风吹过窗外的桃枝，桃花寂寞的撒落。
　　我再没有受伤。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受过伤。

　　十六岁时，师傅要我下山。
　　她是个霸道的女人，她从来只会说要。
　　于是，我为她，去了江湖。
　　我为了她，要天下无敌。

　　三年。
　　三年中，我不知道自己曾向多少人挑战过，我只知道我挑战的所有人都被我杀了。
　　三年中，我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向自己挑战，我只知道所有向我挑战的人也都被我杀了。
　　他们叫我白衣血剑。
　　因为我只穿白衣，只用剑，只杀人。
　　杀人见血。
　　他们是江湖。

　　再三年。
　　我保持着不败的纪录。
　　我成了白衣剑侠。
　　这还是他们说的。
　　他们，是江湖。

　　我发现我终于只剩下了一个可以挑战的对象。他们说，只要战胜了他，我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他们说的，他们是江湖。
　　那个人是剑苏虹，身世不详，师承不详，武功路数不详。
　　因为所有和他交过手的人都被他杀了。剑苏虹，天下第一。
　　但不是无敌。
　　因为有我。我是他的敌人。唯一的敌人。
　　只要我们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他们说。
　　我们约战在太行山余脉——九龙之巅。
　　时间定在七月初七，我的生日。

　　“你回来了。”
　　六年了，这是师傅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回来了。”
　　我在三天后离开，去了九龙。
　　我没再和她说过任何话。
　　我只记得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师傅坐在窗前，仔细的绣着一朵桃花，一只鸟从窗外飞过，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她抬眼看去，眼神温柔如许。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离开。
　　我也没有告诉她。

　　七月的九龙山，风光秀美，在山颠还残留着陈年的积雪。
　　雪很白，即使过了，这许多年。

　　我们开始。
　　我赢了。
　　他的血洒在雪上，像是师傅最爱绣的映雪桃花。
　　三月桃花雪飞时，问人离情曾几多。
　　这是剑苏虹死时念的一句诗。他当时的眼神，快乐而又寂寞。我想他那时比我快乐。
　　我天下无敌。

　　“我回来了。”
　　师傅的手一抖，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晶莹的血珠落在雪白的丝绸上，像极了剑苏虹死时的那片雪。
　　“三月桃花雪飞时，问人离情曾几多。”
　　师傅缓缓念着诗将那滴血迹绣成了桃花。这是她绣得最美的一朵桃花。

　　“穿上这袍子，你可以走了。”
　　第二天醒来，我猛然发现师傅面无表情地站在我的床前。她手中托着一件白色的丝绸长袍，在袍子的一角绣着几枝桃花。斜斜伸出，有血的气息。
　　我于是走了。
　　我成了白桃剑神。

　　我已不需向任何人挑战，我已天下无敌。
　　但许多人向我挑战。江湖有着向名人挑战的习性。他们挑战我，正如我当年一次次向别人挑战。他们用鲜血在我的剑下涂写我剑神的威名，一次次。
　　但我的白衣上始终只有那一滴血。那滴血被绣成了一朵桃花，一朵最美的桃花。
　　师傅说，你要天下无敌。
　　我记得，我记得她第一次对我说这话时，她微笑着去看屋外斜伸着的一枝桃花，脸上尽是温婉流转的表情。

　　我杀了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但这次的男孩，然我感觉我杀了自己。
　　因为他在拔剑前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要天下无敌。”
　　他脸上有着少年的锐气。
　　我把他的头带到了九龙，剑苏虹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我感觉。

　　如是又是许多年。
　　我娶妻生子。师傅还是在山上，绣着一朵又一朵桃花。
　　我想，也许绣花对于师傅来说并不是什么爱好，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天下无敌对于我一样。
　　我，已经习惯。

　　三月，师傅突然传书，叫我回去。
　　是的，回去。只有那个植满桃花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天下无敌，究竟什么才是天下无敌？”
　　师傅缓缓问我，她又在绣花了，这一次她所绣的，还是桃花。
　　我答不出来，只是忽而忆起了剑苏虹，那个与我争夺这无敌的名号的男人。
　　师傅掏出一方锦帕，缓缓的咳嗽起来。
　　我不语。
　　咳完之后，师傅抬起头，对我展颜一笑，脸上尽是温婉流转的表情。
　　她没来得及绣完这生命里的最后一朵桃花。

　　我将师傅和那方锦帕葬在一起。她会喜欢的。在这九龙山上。
　　那锦帕是我从剑苏虹身上取走，而又不知何时被师傅拿去的。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于是我就没有问。
　　那方锦帕上，斜斜的绣了一枝桃花。

　　其实天下无敌只是孩子们的梦话。许多年后，我盘膝坐在折剑山庄后山的向壁洞中，终于会这样对自己说。
　　天下无敌只是江湖给你的一个称号，一个奢侈华美转瞬即逝的称号。为了它无数人杀人或是被杀，所得到的只是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用得无聊之物，然后欣喜若狂。
　　但是我想通的，已经晚了。
　　我的剑已经折了。
　　我折掉每一个来向我挑战的人的剑。
　　于是他们说我已经天下无敌。他们尊称我为折剑老人。
　　即使我已经不想无敌了。
　　他们是江湖。
　　其实，真正天下无敌的，永远只有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