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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一 ...

  •   孙榘晖正在前楼审阅军中文件,颉衍惨白着面立在一旁,浑身鳞甲残破不堪,面孔和散乱的头发都被污泥所遮,像是刚从一场恶战中脱身出来。她急得声音都有些微颤:“你既然不曾派援兵,如何让卫然一人去了?”
      孙榘晖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深深的眸子里看不出神情,又低下头去在灯下看书简:“我不曾派她去。出兵之前便与你说过,只是去扰敌,不可行进太深,不然怕是难以脱逃,你可听进去了?区区三百骑能全身而退已是了得,你贪功冒进深困敌营,已是断了生机,我如何会派人去救你。”
      颉衍面色愈发难看,原本以为卫然冒死领命前去,结果却不是这样,想起那个夜里借着闪电看见的一幕幕残象,如若被人当头一击:“那卫然她……”
      孙榘晖平平道:“不听军令贸然离队。”
      颉衍咬牙:“郎将,再让我去找找看,那天晚上我是看见的,卫然并没有死。”
      孙榘晖淡淡看她一眼,纵然不说颉衍也知道,山洪过去已是两天有余,这么大的一片山峦,到哪里去找?颉衍盯着地面看,牙齿咬得嘴唇毫无血色。孙榘晖回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下去闭门思过。”
      颉衍抬声道:“郎将!”
      孙榘晖却不再看她,僵了一会儿后,颉衍紧握着拳快步走了出去,两扇木雕花门被狠狠地甩上。
      一时屋里又回复了沉寂,孙榘晖在案前坐了一会儿,放下了手中的书简,往后靠在椅子上,似是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间。
      第一次见那个人,是行军的一场遭遇战。小小的女孩子安安稳稳地靠着将军睡在驺虞身上,忽然被摇醒,懵懵懂懂睁开眼来,要面对的就是血腥杀戮的战场。他得令带兵而去,战后再见她从骑兽上翻落下来,浸淫一身的鲜血,跑了几步跪倒在路边,止不住地呕吐。
      第二次是在袭营之时,在将军一声声的呵斥之下,让领一千步兵前去救营。这是去送死的命令,然而途中走散后再去寻她,正是生死一瞬擦肩而过。她转头寻来,立刻举起手中的头颅:“大司马已被乱兵所杀,去见将军,求将军加援!”火光交错之间她面上只有焦急,仿佛怕晚了一步便让千军万马倾覆在此。莹白十指紧紧扣住鲜血淋漓亲手砍下的头颅,昏死过去也不曾放开。
      第三次是在中帐之外,看到她跪倒一边失声痛哭。
      第四次她调入自己手下,校场相见,她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胡乱握着一把剑,连自己的一击也接不住。跌坐在地上,眼中全是不信和茫然。直到自己出声,才知道要拾剑站起来。
      再一次,再一次,看着她越来越沉默,漆黑的眸子越来越清晰。攻城战时将她排在最前,一个月前见到鲜血还会落泪,如今咬牙坚守在城墙之上,或许还有犹豫,却不曾后退,一步也不曾。
      皱了皱眉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之前就明白了,在这战场上已经失去过太多,家人、挚友、手下、将领,那是事上最冰冷无情,最不能追究缘由的地方。逝者已矣,他们这些活着的还必须要走下去。
      重新睁开眼来,在那依旧飘摇的灯火之下,继续看从前方送来的书简。

      颉衍急冲冲地跑下前楼,好些将士看见她先是一愣,继而开心地围上来用力地拍着她的肩:
      “有你的阿颉衍,这样还能回来,当真是阎君也不敢收你么?”
      “冲进敌营杀了个尽兴,怕是尸体都堆成山了吧?”
      “传言说禁军全灭了,是不是真的?”
      “你碰到山洪了?”
      “真是天意啊,这一仗不用打了。”
      “是啊,没听说么,王都这次派了主力来,就是要让惠城守不住逼小司徒撤兵。谁能想到禁军全灭在这里。”
      “真的么?哪里来的消息?”
      “今天早上我听魏中候说的,说王都那里刚给孙郎将来了书简。”
      “真是天意啊,小司徒要立伪朝,这下真是要实现了。”
      “打仗打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有安稳日子过了。”
      “是啊,真不敢相信这样就要攻下王都了。”
      众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才发现颉衍神色不对,丝毫没有平日熟悉的笑容,反而满面惨白。这才有人想到颉衍此去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她一人不知如何活着回来了,根本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众人被小司徒就要攻下王都的好消息冲昏了头,都没在意就是。于是有几人止了话头,让颉衍去清理休息,她身上还穿着那天的鳞甲,全是泥土和血污。
      颉衍回到自己的院里,去井边打水上来冲洗,颉衍接起一桶水从头上冲下,瞬时一阵凉意散开,她低着头,让原本散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下。井水冲开甲片上的血迹,污水沿着地上的纹路散开。
      她看着那纹路像有生命一样弥漫开,想起那天攻城战之后也是在这里,她带着卫然来清洗。卫然的脸上看不见一点血色,看着血污漫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趴在边上干呕。
      其实第一次见卫然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是个平平安安地长大的女孩子,不要说上战场,应该从来都没有见过杀人。纵然是草草地扎着,一头黑色的头发亮得像一样娟布,那种只有将军才有资格穿的丝料。手上刚刚被磨出浅浅的茧子,皮肤也没有常年在野外被风吹日晒的痕迹。
      这是一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子。
      看了看自己轻轻松松就能抓起一对流星锤的手,又看了看身边那个瘦弱得弱不禁风的人,如果自己在平安的国家长大,也会是这个样子么?
      颉衍知道她是山客,从昆仑而来,可是从来不曾问过她家乡的事情,也不曾问过她曾经去过的雁国是什么样子。她从一出生就在这乱世里面,不曾知道过其他的生活方式,也不清楚其他人所向往的和平治世是怎样的。她只知道自己是孙榘晖的副尉,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爱将,自己在战场上向来无人能挡,她有这些就够了。
      所以并不需要知道其实还有其他的生活,有像卫然那样和家人一起平平安安地长大,从来不知愁苦的生活。
      可是还是忍不住要去接近她,那个人见过盛世,见过繁华,从来不知饥馁,也不曾见过生离死别。还是好奇的,在那种世界长大的女孩子,和自己有什么区别。或许还是想知道如果不是出生在乱世,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颉衍没有找到答案,大约还是无法想象不用再四处奔命的生活。可是她却能看到卫然的改变,纵然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隐忍。从一个不会握剑的女孩子,成长到独身在城墙上砍下了一只虫雕,颉衍才突然发现她的背影如同刀剑般消瘦而笔直,静静在那虫雕的尸体一旁立着,眼中神色深深。
      这才第一次发现,卫然并不是在随波逐流,即使是在这个让她害怕的陌生世界里,她依旧坚定而沉默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颉衍隐隐地有些焦躁,想起了在卫然在城头上问过她的话:“你为什么来打仗?”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只不过懂事的时候就在军里了,除了杀人她什么也不会干。
      只是因为这个。
      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焦躁在心中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扩散。
      因为其他的什么都不会,所以才来杀人的么?
      焦躁在体内鲸吞蚕食,觉得有一块什么空落落的,只有更深入,愈加用力地挥舞着流星锤,让马蹄溅起更多的鲜血,让熟悉的气味和声音淹没一切。
      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被杀不光的敌人重重地包围,站在尸体堆成的山上,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于是将长刀退出刀鞘,大笑:“好,且看今日哪位英雄来取我性命。”
      却不曾想,在电光火花之间,却突然见了她从坡上带着一匹鹿蜀冲下来。
      颉衍又提起一桶冷水从头冲下,冲掉了开始纷乱的思绪,只低头看着那污水随着地上的纹路散开,蜿蜒成一幅无人读得懂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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