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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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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天的业火是黑色的,土地是黑的,喷涌出来的血是黑的,士兵是黑的,马匹是黑的,刀戟战戈是黑的,天是黑的,那一片黑暗中,是缠绵的厮杀。只有那一轮明月,是夺人心目的红,像是凝结的,安静的、死去的血液,孤单照耀,亘古哭泣。
在那场杀戮过后,这是一个宁静祥和到不可思议的梦,所以在被孙校尉摇醒的时候,卫然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小司徒要见你。”这般说了,他也不管卫然什么回答,径自走出帐篷去。
袭营,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那血光冲天的晚上,东营几近全灭,尔后是将军率了奇兵营救,才大退敌兵。
人人都是这么说的。
包括当时东营里的三千人。
包括当时她领得去的一千人。
霄征已经死了,被乱马踩得跟稀泥一样,再也说不出话了。
孙校尉习惯性沉默。
她则因为领兵时昏倒在战场上,被罚闭门思过三日。
所以,大概便是这样了。
怀矣见到卫然时,说不吃惊,一定是假的。
上一回见她,她被孙校尉抱在马上,怀中抱着大司马的人头,浑身衣服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任人摆弄,像个破碎的娃娃。
当时他脱口便问:“死了?”
孙校尉翻下马来,将她怀中的人头扔到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撞到怀矣一尘不染的靴子上,才停了下来。
“如果问的是大司马的话,是的。如果是她,大概还能再活几天。”
说着,孙校尉便将手一放,让卫然软绵绵的身子啪地瘫倒在地上。
怀矣看了看趴倒在泥地上的她,转身对侍卫说:“领兵不力,带她下去思过罢。”说着让另一名侍卫提起了地上的人头,一同走进营去给将军看。
孙校尉一动不动,看着两个侍卫将地上的卫然架起来,往旁边的营帐拖了两步,突然走上前去,将其中一个人打开。
那个侍卫有些惊讶,孙校尉是从来不乱管事的,今日不光顶撞了小司徒,怎么还要违令么。
孙校尉一手扶住卫然,一手将另一个侍卫也打开,这样便将卫然一个横抱起来,沉声问他们:“往哪里去?”
一个侍卫回过神来,赶紧接话:“西营三十二间。”
孙校尉再不说一句话,只将她抱到营帐中,放在榻上,就转身走了。
只是这些事情,卫然都不知道的。
这回见她,竟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双颊削瘦,眼神黯淡,浑身是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只是草草扎住,怀矣和刈楚当场便愣住了。
她向地上一跪拜:“见过将军,小司徒。”
怀矣先回过神来,同她说:“先起来。”
卫然再一拜:“多谢小司徒。”然后再爬起身来。
待她立直了,怀矣和刈楚才看清,她消瘦了的,何止是脸。浑身都剩不下几两肉来,一套衣服穿在身上,晃荡晃荡的。
怀矣早就听侍卫说过,她这两天吃得极少,而且不能见 一点点荤腥。只是这些,对一个初上战场的人来说,是极平常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多在意。
不想竟到了这般地步了。
怀矣见她静静立在那里,不抬头也不说话,便开口问道:“这些天过得清苦,难为你了。只是你在军中并无职权,如此一仗下来,必有闲言碎语,将军如此这般,也是无奈,你要体谅才好。”
卫然只将头垂得更低:“小司徒言重。”
怀矣知她有些不对,却仍面不改色地说下去:“孙榘晖校尉此次力压敌军,胜出于不可为,继其先前诸多功勋,这次破例升跋至归德中朗将,统掌东营。你既已思过,便去他帐下为怀化中侯。你与孙榘晖已多相识,他也必然与你照应。”
卫然勾着头跪着,半晌没有声音,然后才慢慢开口说:“将军错爱,卫然难当大任,不敢领职。”
刈楚这才从椅子上挪起身子,饶有兴味地问:“为何?要知这般晋升的跨度,可是从来也未有过的。”
卫然依旧只盯着膝盖下面的那一块绒毯:“卫然自始至终,从未说过有要入任何人的帐下。”
刈楚不管听不懂他言语的怀矣,径自对卫然说:“带了我的士兵上战场,杀了我国的大司马,此刻还想全身而退?”
卫然抬起头来静静看他:“卫然不知将军所言为何。卫然从未发号施令,且又昏厥于战场之上,为那领兵不力的罪名还落了三天禁闭。”
刈楚哈哈笑起来:“你果然有怨气。不妨不妨,待兵进京都,罢黜伪朝,定给你论功行赏。如今不过是些虚名,又何必计较。”
卫然定定迎着他的眸子:“将军,卫然并非愤懑,我只是不想从军。”
刈楚侧头看她:“为何?”
卫然只将头往地上一磕:“将军成全。”
刈楚皱皱眉头,又问:“你是见不得死人,还是不能杀人?”
卫然不答。
怀矣上前一步:“你先挂一中侯职位,并不是立刻便要上场杀敌。”
卫然却再也不发一言,只俯首磕在地上。
半晌后,刈楚叹一口气,同怀矣交换个眼神。
怀矣眼里便是摆明了的神情,与你说过的,急不得。
刈楚咳嗽了声,有些不自在。他们眼光是不错的,这小丫头有的是好底子,那天若是换了孙榘晖,也不定就能下手斩了大司马。
聪明,又下得狠手,只是良心多了些。
这种人收在帐下,再适合不过。
只要走的道正,她能为你出生入死,且决不会有反心。
只是这丫头,未免太过倔强。
刈楚也不多啰嗦,只说道:“这些天来你也疲累,不必此时就答我,回去思量几日也无妨。”他这般说,已经是给卫然不得了的面子,往常军中任命下来,哪里还有你说话的地方。
谁知卫然抬起头来,不急不缓:“将军错爱,军中事重,卫然不敢领职。”
已经是三番五次地给她台阶,却还是如此不上台面,刈楚大怒,随手将块笏板掷下去砸在卫然面前:“军令已下,今日便去领职!违令者一概依律斩!”
卫然退缩一下,抬头看刈楚暴怒的脸,却突然感到深深的悲哀,莫名其妙,但是又那样地浓重,几乎落下泪来。
她只能匆匆磕头谢恩,低头下去的时候就是一连串的泪水涌出来,双手揪紧了地上糙人的毛毯,勉强说:“谢将军。”竟是连回话也不等,低着头便跑了出去。
刈楚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暴怒,也未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匆匆出帐,便立刻捂住了脸,跑开了去。
怀矣在一旁看到这里,什么也未说,也未看刈楚,径自转身去看各营来的急件了。
卫然跑着,却不知道跑往哪里去,脸上都是泪水,全部都是泪水。一直跑到迈不开步子,她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泪水却止不住,哭得如此用力,几近窒息。
这哭泣,不是伤心,不是难受,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深沉浓重的悲哀,如水一样的悲哀,死一样的悲哀,这事不关己的悲哀,让她有资格放声痛哭,没有羞耻。
孙榘晖巡营时见她自帅帐出来,便捂着嘴一路奔出去,竟是一拉缰绳跟了过来,此时束马站在三丈外,看那人手撑地跪着,哭得呛咳起来,撕心裂肺。
兵营里,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三三两两的士兵远远地看着,交头接耳。
孙榘晖看看地上那人,还是将马头一牵,向着兵营跑去。
那几个士兵见他过来,纷纷行礼:“孙郎将。”一边还偷偷看前面卫然的动静。
孙榘晖看他们一眼,将鞭子一挥:“随我去巡营。”言罢就缰绳一收,拉起马来便走了。
那几个士兵往后看了几眼,卫然还是跪在尘土中,脸掩埋在双手里,却是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