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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误轻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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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卷裹着沙尘,吹去了天边的昏黄。
云中的墨色愈发浓重,从西南方逆涌而上,迎着龙首山便压了过来,仿佛其中有千百匹烈马奔腾跳跃,酝酿了不多时,终于将一声惊雷击在长安城上方。大雨随之倾盆而下,被尚未让浓云遮蔽殆尽的那一角晴天的光色一照,宛如千万颗金珠从天而降,刹那便将长安笼在一片金亮亮的水雾之中。
两座高阁中间的悬空长廊里,肩头被水印出阴影的清彦抬起头,仿佛被烟云笼罩的眸子里映衬出从高墙以上更遥远的地方急速坠落的雨滴,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木匣卸下,揽在怀中。
装着人参的盒子在刚落雨的时候就被安稳的收在袖内了,他紧走几步,想找个门面的檐下避雨,转了个街角,却险些和横亘在路上的一匹马撞个正着。
这马足有三丈高大,全身皮毛油亮亮的枣红,四蹄踏雪,额头上天然一星白毛,两耳间顶着拳头大的红绒球,银亮亮的鬃毛挽着三花髻,尾巴用棒针织成了个葵叶的造型,背上银鞍红绒织锦金铃挂角,鞍下挂着一柄精钢长枪,丈八有余足有百十斤重。它就低着头横挡在路上,仿佛是合着这条小巷被人横推进来的,一尺不差的把整个路都组了,清彦止步,想从它身旁绕过,这马见他上前,不但不躲,反而侧过头与他对视。
一人一马互相看了一阵,马喷了个响鼻,向旁边挪出了一步,让开了一扇漆门。
“有劳。”
清彦小声说了一句,从马旁走入门檐下刚站定,一阵风裹着水雾沙尘扑面而来,清彦连忙闭目回身,再睁眼时,满眼繁花——门口站着的是四五个赤足踏着木屐的艳丽女子,个个顶着盘好的假发,脸上敷着宫粉,口点朱砂,腰系彩铃,和几个面露讶异之色的男子站在一处,仿佛正在谈论什么事情,他们抬头对上清彦静冷的表情,两下都是一惊。
清彦连忙侧身垂首,姑娘们则用团扇遮面,轻巧的施礼后便退到影壁后去了。在这时辰就喝到微醺的几个男人不知被门外那匹马阻了多久,此时见那畜牲闪出路来,赶忙用袖子遮着帽子,从清彦身边忙忙的跑出去,擦肩而过时,看着清彦的表情仿佛是在曲水池里看见了红鲤,一脸惊诧。
闷雷低沉的一震,从表情上看不出情绪起伏的道长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一路急行,居然走到了妓馆的地界。
一身月白色道袍的纯阳宫道士突然出现在烟花之地,官妓不敢冒然直面,自然立时避让,而修行的道士站入了妓馆的门口,更是尴尬。
雨点劈头盖脸的大落起来,清彦叹了口气,小跑了几步后凌空而起,轻巧的踏着飞卷的屋檐,避入了坊墙间高架在半空的长廊中。
依旧是心里想着事情,就会忘了方向么——年轻的道长用袖子沾去了脸颊上的水气,唇边就带了微不易查的一丝苦笑。
早年间上官师叔把还是个孩子的清彦从后山找回来时就夸赞过,能在自家地界上不看路走丢的纯阳子,清彦是震古烁今第一人。
“师侄啊,你脑子里到底记挂了多少事呢……清彦,莫要想太多,这世上不是只你一人孤苦,”最后,上官师叔摸了摸他的头,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而且,你母亲已经与你断绝了关系,你是出家之人,与宗室血脉再无一丝瓜葛……但无论你丢在哪里,师叔师兄们也会来找你,因为你是纯阳宫的人,会有人记挂着你。”
少年点头,但那狭长的眼睛,却望着站在上官师叔后的那个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掌——那只手上绑着布带,血从里面渗透出来干在上面,在阴影中变成了深刻的,沁透了寒意的绝望颜色。
清彦低头,这十几年的光阴过去,那灰淡的颜色已经烙在了他的眼底,如松烟凝墨,不泛微澜。
袍角沾干了滴在木箱上的雨水,年轻的道士仰起了脸,将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微闭了,在心底默念天演口诀。空气中湿意浓重,随着这微凉的润意,一股温热的气息开始在他的周身游走,清彦静默,身处一片嘈杂雨声之中,入耳却是静谧的空明,唯一的感觉,便是那从天而降的水雾蒸腾到他的面颊上,仿佛是一双手,轻轻的将他的脸颊捧在掌心。
痴迷在这细微温柔的触感中,清彦一瞬间的,几乎又要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长廊的尽头突然一声大响,仿佛是有什么笨重的东西倾倒了,清彦睁开眼,向着那边扭过头——一扇挂着柔红轻纱的门挡着他的视线,看不清里面是出了什么状况,但其间人说话的声音却穿过了雨帘,清晰的传了过来。
“您这样可就没处说理了!”女子尖锐的声音叫嚷着:“小娘子在咱这馆中吃住穿戴,花销多少,笔笔都记的清楚,当年她肯落户乐籍也不是谁逼她,本都是两厢甘愿的事,做也是做的明码标价的买卖,她自己不愿出户,您怎么还跟咱耗上,说咱们是套白狼了?”
雨猛的大了,密雷滚过中仿佛有男人低沉的呵斥怒吼,又是一阵乱响后,有女人呜咽着哭了起来。
清彦皱眉,因为这场混乱太过近前,以至于会被人误认为探听,清彦俯身拉起木箱,刚想从这里离开,那边的门却突然被撞了个大开,甩开的门扉猛的磕在木梁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错愕中清彦立刻低头,非礼勿视。
就在这错目一刹的余光中,他甚至以为里有一匹狼从那门中跳了出来。
带着火焰一般喷薄气势的狼,裹携带凛冽的怒气,从他身边猛的冲了过去。
清彦回头,看到的是一个壮硕的男子背影——在这天子脚下,这人居然如临阵一般披挂着全套的铠甲,头上配着翎冠,这人大步流星的走去,像是一只金箭,一路向前冲开了温润的雨雾。
烧酒的味道跟着撞了过来,但比这味道更令人错愕的,是近似于猛兽一般的威迫感。
是天策府的军人,连气息都像是狼一样生性的男人。
他身后还拽着个像是被捕获的猎物一样衣衫艳丽的女子。
女子明显是不从,哭着去掰牵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扭身蹬地又抓又咬:“我不出去,我要留在长安……大哥,放开我!”
“不行!”男人头也不回的怒喝,字字低沉:“你哥交代我,一定要让我赎你回乡,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相夫教子,过女人该过的日子!”
“他要我回就亲自来,我对他讲……”
“不成!”
甩开的门那边一阵脚步声,有几个人冲过来,拖住了那女子的另外一只手,那嗓音尖锐的女人连声的劝解:“军爷!您吃酒吃上头了吗!怎的连礼法都不顾了!小娘子在长安过惯了好日子,一月的缠头就能抵庄户人一年的劳作,你忍心让她回乡种田吃苦,做一辈子农妇么!”
一边拉,一边拽,两厢较劲乱在一处,纯阳宫的道长尴尬的站在这些人中间,背朝打做一团的众人,面向在豪雨中狼藉一片的长安城。
幸好祁进师叔不在此处——道长这么想着,多少觉得有点安慰。
身后的混乱终于有了个结果,女子挣脱了那男人的禁锢,跟追上来的人急匆匆的跑走了。清彦松了口气,抬眼时与已经逃到门边的女子了个照面。
果然是清丽到令人无法错目的美人,她颦眉微蹙的望着那男子的方向,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未能说出,凄绝的像是挂上雨水的桃花。然后就像是刚注意到纯阳子那样,她看了一眼清彦,略带局促的苦笑着微施一礼,从门里逃去了。
转过身,披挂着战甲的天策,掩面,跌坐在清彦放在地上的木箱上。
“好好好……”天策缓缓的抬起头来,与给人留下蛮不讲理的印象不同,他居然是个眉目俊朗的英武男子,看上去年龄也不大。他眼神抬到一半高就定住了,兀自坐在那里,看着道长腰带旁的玉佩冷笑。
“我就索性都告诉你罢!”
清彦心中一凛——天策的表情就像是要在圆月下悲哭的苍狼一般,悲怆至极。
“您……”
话只说了一个字,下一刻,那精壮的汉子突然的站了起来,一个突刺的架势就冲到了他面前,清彦下意识反手去摸自己的背剑想推阻开,一抓一个空,才想起进城时交给了祁进师叔,电光火石间已经来不及阻挡,一个向后,清彦腾起多高,瞬间便从长廊跃出,落向下方的坊墙。纯阳的轻功向来令门内道士们自傲,但清彦却万分没想到,是那天策仿佛猛虎一般,居然也冲破了雨帘扑了出来,眨眼间就在半空中捉住了他的两个手腕!
跟着,这男子趁着这气势一把将他拉入了自己怀中……
清彦道长活到现在,一直秉承着节制知礼的君子风范,从未有人敢如此孟浪相待,当下的反应就是一掌挥出,但半路就被挡开了。
跟着便是一记手刃,结结实实的打在道长侧脖颈上。
就算及时催动真气护体,抵消了这一记手刃,清彦仍旧是眼前一黑,这喷着酒气的狼顺势将他横揽在怀中,落到了地上——听见这位少将落地时脚踝清脆的咔吧一声,被大雨浇透的道长忍下了将他一脚踢出长安城的念头。
跟着,他就因为颈间挨了这一下卸了劲气,眼前一黑,身上软的连挣都挣扎不开了。
抬手撮在唇边打了呼哨,马蹄声响,那匹枣红色的高大三花马转过墙边来到近前,天策哈了口气,架住道长腰上带劲,像是轮口袋一样把他丢到了马背上。
灌了不知多少烧春的天策被冷雨一冲,烈酒上头,挤着道长依到了马身上。清彦眼前还黑着,只感觉身下被马鞍旁挂着的一方盒子硌的生疼,身上则像是被一条狼扑了按的死死的,这畜牲拱在他颈窝里,呼出的气蹭着他的耳垂,热烘烘的喷着酒气。
“……他死了。”
清彦睁大了眼睛,因为挨了一记手刀嘈杂的耳朵里,听到了三个字,哽咽的口气。
“他死了!你大哥……在南诏围城的时候,他是条汉子,没丢我大天策府的脸,至死都没退后一步……我在战场上找到了他,就地葬了……对不起,我没带他回来……小妹,对不起……”
急雨倾盆,把天地间都泼洒成了一片晃眼的白色,一个霹雳过后,令大地震颤的雷鸣轰然震响,淹没了那一句近似嚎啕的道歉。
指尖的酥麻慢慢淡去,全身湿透的道长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挣开了在自己肩头哭泣的汉子,撑着马鞍想要翻身下去,起身到一半,望见在十步远的地方有人撑着那柄熟悉的雨伞。
“人参换好了?”那人问,波澜不惊的声音,清彦却立刻就听出了其中的怒意。
来不及回答,身边醉的恍惚的男人突然翻身,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抬手就挑起了他的下颌。
“跟我走,”这孽畜眼神都散了,只有口气异常的坚定:“我娶你!”
清彦转过头,看见自家师叔祁进面色已近青白,缓缓的拔出了背后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