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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盛世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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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五。
长安城外五里,突然的响起一声悠长的唢呐,行走在宽阔官道上的众人回身观望时,那响彻云霄的乐音戛然而止,随着清泠泠的云锣脆响,一列高挑到半天的青蓝色符帆先落入众人视线,随风飘摇的绸缎丝绦映着长安昏黄的天色,仿佛是一片青云徐徐而来。行的近了,方看清下面持旗的俱是骑着大宛高马的年轻道士,后面又有随队步行的阵仗、锣鼓喧号、十几辆白耋垂幔的牛车。远远行来的这一队人马仪仗人数过百,仿佛带着一种不可忤逆的冷峻气势,令本来熙熙攘攘的宽阔官道霎时就静了下来——被一种宏旷出尘,又无法言说的气势感染下,各路商旅行人不由自主的避让开了一条通路,即便是性子倔强的骆驼,都莫名顺贴的被主家乖乖牵到路旁站定。
在路人的惊羡目光中,那些宛如仙人的道士们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他们都顶着高高的道冠,身后背负长剑,随着牛车上乐师奏出的乐音依序前行,不说步伐都踏在一个节拍上,就是所乘的牛马,从旁边看过去额头的差距也没过半尺,队列几百人都是如此这般,行止一致,缄默不语,只有用兰草薄染过的宽大道袍随风翻卷时,随身环佩碰撞发出轻吟的参差,但更令这一队庄重行进的队伍显得更仙姿出尘,引的路人低声赞叹。
国教纯阳宫的纯阳子们入宫祝祭,每年都是这幅排场。
紧行几步,离开这缓缓推行的队伍再向前,便是城郭处驿站鸽房所在的三里亭。此处虽叫做三里,实际上已经到了长安的城墙边,直矗而起的高墙如同绵延千里的断崖,以隔绝了一个世界般的姿态横亘在天地中间。若是从似是要振翼飞起的明春门卷檐下望进去,宽阔的黄土官道在延展入城门的那一步后,就由此脱去迷蒙不清的颜色,接入了被巨大青石延边对角铺就的通途,再一直向前,便可以看到长安城内明渠垒后的坊墙,那些巨大的深灰色阴影沿着人头攒动的官道纵深绵延至极远,望过去,整个世界便从昏黄渐次退色,最终被吃入一片肃穆的青蓝色中,仿佛深远的看不到尽头。
年轻的纯阳宫道士背着一方木匣,下面压着一柄银鞘的长剑,就站在官道旁驿站的灯杆下,手里提着油纸伞。他抬着头,一片白云从高高的城墙那边翻越而过,将泛着淡蓝的阴影沁到他深潭一般的眸子里。
背后有人咳了一声,毫无感情起伏的唤他:“清彦。”
被唤出名字,他怔了下,在微风中回过头,细长的眼睛依旧被那灰暗侵染着,但只是落在胸前的冠带掠过他的面颊飘垂至肩后的短短一刹,这仿若是悲叹着什么一般的表情便从他清俊秀雅的脸上消失了。
“在,”纯阳子向右一步,站定后对从身旁走过的高挑道士拱手拜下:“祁进师叔。”
走到他身前的中年道士两只手笼在广袖里,寡淡薄情的一张长脸上面色如寒风般凛冽,他也不再说话,望了一阵不远处明春门上的飞檐,突然止步,头也不回的将笼在袖中的东西反手丢给跟从身后三步处的清彦。
“去东市,换成上等人参。”
落入纯阳子掌心的是一枚镶嵌着各色珠翠的官造钗花,不提整个钗花都是纯金打造,单是蕊芯的一颗鸡血石便有茱萸子大小,宝光具足,沉甸甸的压手。
看了一眼,纯阳子就将钗花收入袖中,又将长剑双手奉上。中年道士接过本是自己的佩剑,淡淡的挥手,让他把纸伞随意丢在一旁。
“师叔去何处休歇。”
“崇仁坊。”
“知道了,清彦告退。”
“速去速回。”
二人的对话简单到察觉不出感情交流——年轻的纯阳子点头领命,复拱手拜下,祁进也不多说,自己将手中提着的长剑拔出,似是赏玩一般的迎着光照看,不再管他。
躬身退后三步,纯阳子转身,抬手掐诀横跨禹步,骤然敕风飞升而起,在路人的惊呼中跃起丈余,于半空中轻巧的一个铩羽,足尖轻踏上驿站旁的灯杆后再度飞跃而起,犹如一尾雨燕急突向前,瞬息间便越过城门,消失在城坊的高墙后。
祁进站在原地,兀自擎着手中的剑把玩了半晌。
“不入城门,便不算回了长安么……笑话!”
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祁进将剑岑朗朗一声合了,垂下手来,去拾那伞骨返潮的伞——收在他掌心中的那封绣着“萬”字的墨黑锦囊,正幽幽的发出清苦的药香。
一枚官造金钗,从商铺转手一遍,变成了十只百年老参。
这物件换的合适不合适,赚了还是赔了,纯阳子清彦是一概不去走心思,店家把老参郑重的请出来,一根一根给他看的时候,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便打断了掌柜喋喋不休的夸赞卖弄,让随意包了就行。
店家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主顾,讪笑着捧了人参退开,回头看这他时,又觉得也讨厌不起来——那道长虽然沉静到拒人千里之外,但那张清俊的脸上,却是云淡风轻宁静淡泊,眉眼温存的柔驯非常。
自从王政从武瞾手中归权李姓,本来兴盛一时的佛家就日渐弱气下去,前些年又因为信众人数过多被人参了本,就连被太宗赐过木棉袈裟的少林寺,都为了避嫌还俗了不少僧兵,而早先年间曾经盛极一时的明教,也因为行事太过恣意,触动了本不该觊觎的范畴,一夜间便被当做稗草割除逐出关外,再无声息。这年月,只有供着同宗本家神位的国教道家最盛,而在这道家一门中,首屈一指的便是西岳华山上的纯阳宫,不但历经两朝更迭恩宠未衰,更因宫中道士行事一贯内敛不争而在江湖上也颇多赞誉,能在其中出家修道的,都是家世极好的贵族子嗣。
结交不起,也断然惹不起。
掌柜暗自叹了口气,叫手下给道长添上胡麻甜茶,自己去寻了个上好的匣子把人参收了,又用锦缎裹好,亲自捧出来,把这位年轻的道长送出商铺门口。
“敢问,从这边到崇仁坊三清观怎么走?”道长出门前问了一句,一阵夹杂了些许湿意的凉风吹过,他袍袖间隐隐清香涌动,暗自馨然。
上等的龙涎香——掌柜的见多识广的先走了个神,才赶忙收了心,毕恭毕敬的答:“仙家从北门出去,左行见坊左转便是。”
纯阳子拜谢,回身时冠带漫卷,流云般的飘然而去,掌柜的在门边站了许久,突然回头问同样呆立的小徒:“我说了……向右?”
小徒回过神来,迟疑着摇了摇头:“您告诉他往左。”
“错了!”拍了下自己大腿,掌柜苦笑摇头:“往左是平康里。”
“那可是好地方!仙家到了一看,指不定怎么骂您呐。”
“咄!那道爷知礼温驯,岂能如你这缺眼色的孽畜一样?”啐了一口,掌柜的进门前又向道长离开的方向瞭了一眼。
“最多就是累他绕路,还能误了终生不成?”
时近正午。
方入秋的长安城依旧存着夏日未褪尽的暑气,好在天上已经堆起了层层叠叠的云,似乎是闷着一场豪雨。虽然官道上没有树木庇荫,但浓云已经将日头掩了,从坊间掠过的微风,也带上了些许的清凉。
侧坐在马上的贵妇勒紧了缰绳,随行的下人心领神会的轻声在马儿耳边喝止,让马儿放慢脚步,让自家地位显贵的主母跟行走在路上频频回头的女子们一样,目光追着那位身姿绰约的年轻道士擦身而过的身姿。
清彦捧着锦缎包裹的木匣,安静的在路上走着,目不斜瞬,衣袂飘然。
迎面拂来的风中暗藏了泥土的湿气,他知道雨就快来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前行,匆匆拐入了左边的城坊,完全没注意到坊门口缠着绫纱的花树下,那些写着香艳入骨词句的诗牌。
平康坊,长安城中最富盛名的销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