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弄清风

46、一朝心念成灰

　　时间再度回溯到几天前的那个日暮，商子卿恼怒着风月的不解风情，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出了寨子，待察觉时，早已来到了不归林前。

　　黄昏的不归林仿佛笼罩着一层血色，那树影摇晃间，时而传出的凄厉鸟鸣声不禁让人胆寒。商子卿被这鸟鸣惊醒，停下跨出的脚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左足前方恰有三颗呈垒状堆叠的骷髅头，那空荡荡的眼睛望着她，让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商子卿抚着胸口压惊，往后倒退三步，打量起不归林入口的全貌来。

　　除了那层笼罩着的血色瘴气，这片林子似乎与别的林子也没什么多大的区别。但入口处摆放着的三颗骷髅头，以及旁边的石碑上密密麻麻刻着的正字，昭示着‘不归’二字的恐怖含义。

　　正字通常用来计数，恐怕一笔，就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在此逝去的人命，再也回不到尘世的人命。

　　商子卿年少时便走南闯北，去过吃人不吐骨头的荒漠，也经历过两军厮杀的修罗场，一个不归林自然是吓不倒她的。可商子卿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石碑，眉眼之间却没了往日的那份洒脱。

　　这一路走来，如今家财万贯名扬天下，可是自己得到了那么多，却究竟失去了多少？身边不断地有人死去，不管是十年前，还是五年前。老天爷也许还是公平的，你得到什么，它便会从你身边拿走什么相抵。任你在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也许当初听了老爹的话，留在家里当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生活中便不会再有这些烦恼。可是若是那样，商子卿还会是商子卿么？

　　也许‘那个’商子卿会安于平淡，会相夫教子，会长寿终老。可这一个已经造就的商子卿呢？她为了自己的理想闯荡天下，成就孔方王之名；又为了心中所爱孤独五年，困锁上京。可如今她已走了出来，又将何去何从？

　　该回到上京，正正经经地谈婚论嫁？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别处？

　　循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商子卿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拾级而来的风月。这一袭淡漠如风的身影，能成为自己的寄托吗？

　　商子卿不知道，也不明白。她猜不透风月这个人，从始至终，无法窥探他的内心。他就像无根的浮萍一样，也许有一天也会像五先生那样随风而去，一点痕迹都不留下。那样的结果，商子卿无论如何无法再承受第二次。所以她直勾勾地看着他，微沉的眸子里满是挣扎的颜色，无法做出抉择。

　　“怎么了？”风月迎上商子卿的视线，不知她又在思量些什么。

　　商子卿摇摇头，缓缓地收回视线，转而望着眼前这一片嗜血的林子，良久，才忽而下了决心，幽幽问道：“风月，如果事成之后，我们走出了这片林子，你可会就此离去？”

　　话语飘散在空中，却没有迎来回答。身后的人仿佛陷入了沉思，长久没有声响。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商子卿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海底。而当她心中衍生出不好的猜测时，身后的人却也同时给出了答案。

　　“我会。”他的声音低沉，冷静沉着，“我们萍水相逢，当相忘江湖。我已打算隐退，至此之后，江湖上便再不会有夜盗风月。”

　　听着这句话，商子卿心里咯噔一下，却仿佛像是听到了遗言一般。她忽而回转过身来，紧紧抓着风月的胳膊，“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我自有去处。”风月眸光微敛，深沉如海。

　　“自有去处是何处？”商子卿抓着他的手更紧了，仿佛下一刻，他便会像陆之文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若想要隐退，可以跟我一起回上京，你可以换个身份，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风月的嘴角却出现一抹嗤笑，“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我，你是你，何来我们一说。”

　　一刹那，商子卿愣在了原地，抓着他的手不由顿住，失了力气。

　　“哈，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吗？”商子卿一愣之后，忽而想起眼前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他从来都置身事外，从来，从来不曾表露过任何多余的心意。拳头慢慢握紧，指甲嵌入掌心，钻心的疼痛让她在这一刻尚能保持冷静，她强自转过身去，沉声道：“我原以为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是老天爷的安排。可没想到……它却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握紧的拳头松开来，袖口挡住了掌心的血迹，“你以前说的果然没错，我果真是个傻得没救的人。也许是你身上有些陆之文的影子，我想着他，却又对你动了情。但所幸你及时把它扑灭，令我不至于再像陆之文一样纠缠于你。”

　　“如果给你带来困扰，你日后大可不必再记得我。”如果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希望，那么干脆结束地干干净净。无论世事多不如人意，至少，孔方王的果决此刻还是保留了下来。“但这段时间我确实欠你人情，既然你说相忘，我便不想欠你的。此次事了，回京之后我便会继续出去行商，也许再不会在哪个地方停留，你若有事，可去天启任何一处通宝钱庄，我的朋友和下属会倾尽全力帮你。”

　　一朝心念成灰。商子卿感觉眸子有些酸涩，而掌心地疼痛已不可查。这些话于一瞬之间成型，而后从她的嘴里说出，却仿佛已经经过了长久的推敲。

　　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她便明白，她这个人敢爱敢恨却又过于执着，甚至是钻牛角尖。谁也不曾料想到陆之文会在那颗少女心里留下怎样的伤疤，也不曾料想日后还会有一个人带来伤痛。也许她很久以前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她会再度选择漂泊，而不是遵从父亲的意思循规蹈矩地嫁人。

　　“你……”风月站在她身后，藏于宽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商子卿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没有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异样。

　　此刻已无言以对。

　　想要对她和盘托出的想法不止一次地冲击着风月的大脑，但却被最后一道防线牢牢地拦住——那道防线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就像一把利斧悬浮在他的头顶，悬浮在这万里江山之上。也许稍有不慎，便是血溅人亡。

　　所以此刻，他面色苍白，无言以对。他的心声，也许只有这薄凉的晚风可以知晓。

　　良久之后，面前的倩影忽而远离，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你走吧，接下来的路，我想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