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弄清风

45、落雁秋冬

　　当南疆还兀自在秋天的怀抱里流连时，上京却已经迎来了凛冬的寒风。虽还未下雪，但当人们行走于落雁湖畔，撑着各色各样的油纸伞打湖堤经过，看着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幻化成云雾时，眼前便仿佛已经看到了凛冬之时，这落雁湖上万里飘雪的模样。

　　冬天的落雁湖是美的，为这个繁华的都城开辟出了一块白茫茫的净土。冬天到来之前的那几天，落雁湖也是美的。因为金黄的落叶与常青的碧叶交相辉映之时，这片得天独厚的水域会迎来最后一批迁徙的候鸟。

　　候鸟排着队飞过皇宫高高的屋檐，飞过寻常百姓家的院墙，飞过热闹的街巷，在落雁湖做最后的停歇。随后，它们会振翅南飞，在天空划过优美的弧线，编制成这秋冬交会之际最后的一道风景，飞过城郭，去往温暖的南方。

　　所以，这个时候的雁鸣湖也是最受人喜欢的落雁湖。即使在这个诸事频发的当口，城防司也丝毫不能阻止百姓去落雁湖观景的念头。所以，前几日还空荡荡的落雁湖又变得游人如织，不管是打着伞儿巧笑言兮的大小姐，还是衣着平凡嘻嘻哈哈的店小二，在这片湖面前，都成了最平等的存在。

　　因为这个时候的那片湖，那些花船，已是寻常人不可触摸的存在。百姓们要出游，皇宫贵族们当然也要出游，据说就连高坐于龙椅上的那位，也曾便服出巡与落雁湖畔，藏身于花船之中，与民同乐。

　　但落雁湖不大，承载不了太多的船，船一过多，也会坏了景致。所以此时此刻能登上花船的人，非富即贵，且必定是大富大贵。

　　往年的这个时候，最出风头的莫过于孔方王。她的那艘‘儒风客’徜徉于落雁湖上，来者无不避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既不能得罪孔方王，也必定不能得罪船上坐着的贵客，因为那些贵客十之八九都跟皇室沾了点边。比如说那个奉商子卿为偶像的小太子。

　　可今年商子卿不在，其他的花船却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儒风客’。虽然据说前几日商子卿写了信来报了平安，但商府如今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愿去触那个霉头。更何况，今年商子卿的闺中密友，百里家的大小姐在此举办秋冬诗会，一干王子公孙皆在此，可以说，船上网罗了上京所有出身尊贵的年轻人，几乎都可以在黑街上横着走了。

　　百里烟楼本不喜欢这些权贵之子，但出于商子卿的考虑，黑街新一轮的权势之争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上京的官僚体系也因岐山县案处于重新洗牌的风波之中，为了商家能在这风雨中屹立不倒，使其根基更加牢固，有必要在此表露一下态度。

　　商父的官已经做得够大了，商子卿也不想让商家再卷进什么权利之争，但也不想就此被削弱。所以必须让别人知道，尽管商子卿此刻不在，商家仍可无虞。任你们心惊胆战、掀起血雨腥风，商家与百里家，仍旧可以笑看江湖。

　　所以，秋冬诗会的请柬发遍了所有权贵的家，即使那些纨绔子弟不知这其中深意，他们的老子总会明白的——商家与百里家这个时候还在搞什么诗会，人家悠着呢。

　　诗会当天，不管是被百里第一才女的名头吸引过去的，还是被自个儿老子一屁股踢过去的，凡是接到了请柬的人都聚集到了落雁湖‘儒风客’。百里带着浅笑游走其间，一举一动尽显大家风范，更是让那些早对他垂涎三尺的公子哥们心痒难耐。

　　百里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主，自是不会理会这些，不管是面对任何人，她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模一样的完美。不逢迎，也不冷淡，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咫尺天涯。这种笑容她一直维持得很好，直到看到湖畔柳树下那一袭垂钓的人影，眉梢上突现的一点欣喜便瞬间破坏了这种平衡。

　　是他！是那天留书的那个陌生公子！

　　“几位，失陪。”匆匆告别正在与自己讨论诗词的几位才子，百里望着远处那个代表人影的黑点，提起裙摆就出了船舱，招手喊来小厮，放下一条小船来。几位才子面面相觑，手里摇着的折扇也顿在了半空。其中一位正在吟诗，也只好被迫打断。

　　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这位百里小姐如此失礼？船上的人纷纷对百里的离席表示惊愕，跟着那几个才子想要一探究竟。

　　只见百里上了小船，催促船夫快快往那人处行去，不过片刻，便是来到了那人的身边。她提着裙摆跳下船来，展现出的如此跳脱的一面倒是令船上的诸位心中一怔。可是岸上的那位却恍若未见，仍旧风轻云淡地看着自己的鱼竿，直到百里走上前去，主动喊了一声，“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无寒这才抬了抬眼皮，转头看向百里，微微露出笑颜，点了点头。

　　无寒的笑一如水月清河，不温不燥，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让人不忍移开视线。百里见他如此淡然的反应，一时间也没了话接。四处看了一眼，不见那讨喜的小和尚在此，便问道：“小蛮呢，怎不见他在此？”

　　闻言，无寒伸出那只一直藏于锦袍中的手，纤细白皙的手指往百里身后一指，“哝，不是在那儿吗。”

　　“嗯？”百里疑惑地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的柳树后探出一个小光头来，“姐姐你找我吗？”小和尚咧着嘴笑着，粉嫩的脸蛋上两抹红晕甚是喜人。

　　“你在后面做什么呢？”百里好奇地探过身去。

　　“我在玩泥巴！”小和尚举起脏兮兮的手给百里看，言语中还颇为自豪，让百里忍俊不禁。

　　真是个有趣的小孩子，百里心中暗笑，回头再看无寒时，这家伙却又去关注自己的鱼竿了。百里一时无言，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又站到他身旁，问道：“公子钓到鱼了吗？”

　　无寒微微摇摇头，嘴角翘起，“我钓的是心情。”

　　“公子好情致。”百里笑着赞叹，这一赞叹，可是出自真心，很少有人能把这么臭屁的话说得如此有雅气。

　　无寒却对此不以为然，换了一只手握着鱼竿，扯了扯身上披着的厚厚大氅，似是十分怕冷的样子。百里这才诧异地看了看无寒身上那厚厚的毛皮大氅，天气虽冷，但穿这么厚的，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见无寒不准备继续搭理自己，百里想起那两张纸，暗叹了一下自己那无穷的好奇心，道：“公子好书法吗？”

　　在百里看来，字写得那样好，必定也是经年累月练下来的，对书法的喜好定然不浅，却谁知无寒淡然地回了一句，“写字而已。”

　　“那公子又为何给我留字，既然认为不过写字而已，那又何来‘回礼’一说。”无寒的一句话，顿时激起了百里的不悦，好胜心一起，便欲于他辩驳起来。

　　“对我来说，那是字。但对姑娘来说，那是书法。所谓礼，不过因人而异罢了。”

　　“公子又怎知我喜欢书法？”

　　闻言，无寒转头看着百里，眉角忽而绽放出一抹浓郁的笑意，只见他眨了眨眼，薄唇轻启，“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当然不可泄露，因为这是商子卿告诉他的。

　　可百里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心中便有了一丝被愚弄的感觉，同时也不可遏制地，更想揪出这人的身份来。

　　两人互相对望着，毫无避讳地眼神直视对方，两张脸上带着的完美笑容几乎如出一辙。小和尚从树后探出小脑袋来看了看，见两人笑吟吟地不说话，所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又继续专心致志地玩泥巴去了。

　　但‘儒风客’上的才子们可就不这么好打发了，看见岸上两人似是‘含情脉脉’的模样，再联想起刚刚百里抛下他们奔着那男人去的情景，顿时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于是，左思右想之后，他们便派出了三个代表，前去询问缘由，并将百里小姐请回去。话说三人登上小船同样来到岸边，走到无寒和百里面前时，看见他们仍是‘含情脉脉’地对视，不由咳嗽了几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百里小姐，不知……这位公子是谁？”说话的人是今年新科探花，虽一朝登天，但面对百里这样的门阀世家，还是说不出诘责的话来，便转了个弯，将话题引到了无寒身上。

　　眼神的较量被打断，百里心思一转，见无寒又转过身去钓他的鱼，便笑吟吟地对着三人道：“这位公子可是个贵客呢。我原本请他参加我们的诗会，可是似乎不能入公子法眼，给拒绝了。”

　　什么？！不入法眼？拒绝了！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无寒，再想到百里语气中流露出的委屈和遗憾，顿时脸色阴沉。

　　“口气倒是不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还请报上名来。”当下边有人沉不住气来诘问无寒，其余两人虽没有开口，但也估计是同样的意思。

　　无寒却似没有听出那语气里的不善，只是兀自吐了口气，看那白色的云雾在面前飘散，而后眉角微扬，将目光投向了百里烟楼。

　　那目光澄澈清明，但却又仿佛漆黑彻骨，百里心中微微一凛，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回之以一个温婉的笑容，那笑容里，饱含着无可匹敌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