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上》崔罗什

8、第八章

　　凶鱼一拥而上，北海扔掉了鱼叉。

　　对付一条鱼怪的时候，人身轻便灵活，杀伤力也足够。对付一群鱼怪的时候，北海没有犹豫就变换成了鱼身。

　　平静的江面上猛然起了风浪，北海一个甩尾拍浪就将数条鱼怪掀上了岸。他变出的是过去他在海中时候常常变成的巨鲨，交错锋利的牙齿能将成年人一口拦腰咬断。

　　“好大！”
　　阿青惊呼。战士们忙着收拾那几条被甩上岸的鱼怪。但有眼尖的人已经看到了北海拍打江水时候露出的尾巴。虽然只有一瞬，但仍令山民吃惊不已。
　　苏英也看到了那巨大的鱼尾，他没有说话。

　　变成鱼身之后，血的味道更加鲜明刺激。那是征服，杀戮和食欲混杂在一起的兴奋感。野兽天生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北海不需要辨认目标，他张开嘴，胡乱撕咬，血在江水中弥漫，肉块和鱼尸渐渐漂浮上来。

　　鱼怪们暂时躲避开，不再近前，只是围绕着北海游动。

　　北海一边咀嚼着，一边与它们对峙。两方谁也不会撤退，因为水中充满了血味，而鱼怪们看来已经很久没有饱餐一顿了。

　　它们渐渐不再慌乱，而是整齐地排列起来，将北海围在了当中。

　　北海庞大的鱼身虽然恐怖，但在海中庞大的，不一定就不会被猎食。北海忽然想笑，若他真的死在这里，变成这些恶鱼的饵食，流传出去大概会成为北冥一族最大的笑话。

　　于是他笑了，裂开嘴，露出一口可怖的牙齿，里面还卡着骨头和碎肉。

　　鱼怪们像是被这个威胁的笑容激怒了，突然猛冲上来。

　　江水一瞬间浑浊，鱼怪扑了个空，全都撞到了一起。它们互相挤压，发怒，搞不明白刚刚那具庞大的目标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北海已经变成了鱼怪的形态，混杂在它们当中。不需要太多煽动，他咬伤了两头鱼怪之后，整个鱼群就开始互相厮杀。北海又变成了一条水蛇，舒服地盘到一边，暂做休息。

　　日头越发明亮，但江水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苏英立在岸边，一言不发，看着战士和子民用渔网和钩子，清理着漂浮在江面上的死鱼。一堆一堆的死鱼发出浓重的鱼腥味。

　　智者有些忧虑：“捞上来的鱼尸太多了……”六月份的时候十分容易腐败。

　　苏英板着脸：“就地生火吧。”

　　“生火？”智者有些吃惊，“还是白天。”
　　即便是富裕的部落，也没有在大白天就生起火堆，开始享乐吃肉的。

　　“生火。烤，煮，蒸。你们爱怎么吃就这么吃吧。这段时间你们吃了鱼怪很多苦头吧？今天能杀光鱼怪，本身就是大喜之事。我允许你们今天破例，不需要劳作，休息吧，吃吧。”
　　苏英说。

　　智者的眼眶湿润了，他匍匐下来向苏英致谢，然后赶紧招呼老人孩子都过来。河岸边火很快升起来了，吊锅和大釜也找来了，鱼怪虽然凶猛，但吃起来味道却很好，谷间的金水边，半年多来第一次充满了欢声笑语。

　　谁也没注意有一条纤细的水蛇滑到了岸边。北海看到白天的盛宴，看到了苏英仍立在江边眺望。
　　然后他向河床底部滑动，继续观察着剩下的鱼怪。

　　终于到最后剩下了三条鱼怪，都是最凶残，最狡猾的。他们已经杀光了同类，似乎已经意兴阑珊，准备偃旗息鼓了。

　　但北海不打算放过它们。他再次变形。
　　这一次他不再是细小的水蛇，而是膨胀，变粗，变长，长出獠牙，蛇皮粗糙坚硬。连江水都变得无法遮掩他的身形。

　　“大王！”阿青和几个战士都发出了惊呼。

　　起初人们只能看到江水中拢起了一片阴影，但是敏锐的战士已经感觉到了——那下面是不同寻常的怪物，比那些被杀死的鱼怪巨大得多。

　　苏英的目力比战士更强，他已经看出来那是什么了：“蛇。海蛇。”

　　最后三条鱼怪。北海吞下去一条，咬住一条，用尾巴缠住一条。他带着大浪拱出了水面。

　　岸边一时无声，然后孩童的尖叫和哭声猛然爆发了。战士们发出了准备战斗的呼喝声，只有苏英笑了。

　　北海将口中咬得半死的鱼怪甩上岸，那条鱼怪立刻被叉住了。

　　最后一条，北海用尾巴缠着它，但没有重伤它。他用尾巴挟着鱼怪，卷上一阵浪，猛地向立在江边的苏英脸上甩去。

　　那条骤然被松开的鱼怪向苏英直直坠落而去，它张口就要去咬苏英的脖子。

　　苏英不待鱼怪落下，他已经化成了鹰身，尖利如铁一般的爪子在半空中就刺破了鱼身。

　　苏英抖了抖爪子，将鱼怪扔了下去。

　　北海仍在江中翻腾着，发出怪异的嘶吼。苏英在他头顶盘旋了片刻，最终落了下去，没有给北海头上来那么一爪子。

　　“北海，上来吧！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兄弟！你的妹妹将会是我的王后！”苏英向海蛇大声保证。

　　海蛇沉了下去，片刻之后，带着伤痕的北海游了上来。

　　苏英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上来。

　　他们都在生气，只冲彼此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似乎什么话都不能描述此刻的感觉。

　　苏英和北海也坐了下来，开始吃烤好的鱼肉，煮好的鱼羹。金水的山民在鱼汤里加上野菜，野菌和小麦粉末，煮成鲜美浓厚的鱼羹。北海接过一大碗，慢慢喝了。

　　“你的腿。”苏英指了指他受伤的地方。

　　北海这才注意到小腿上的伤口，在水中泡了那么久，伤口已经变成淡淡的粉色了。
　　“没什么。”
　　他说。

　　苏英从口袋中取出一种草药，然后抬起北海的小腿，放到自己的膝头：“上了这种药草，会好得快一点。”

　　北海只管喝汤，任他摆弄。

　　夕阳落下去了，战士们和相好的姑娘开始躲到一边亲热。阿青和菱角一向要好，他们坐在不远处的树顶上，正好看到苏英埋头为北海上药。

　　“啊！”菱角轻声叫了出来，“大王怎么对海族人那么好？”

　　阿青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吗？”他只看到北海被骗下水，要不是真的有本事，也许就被鱼怪杀了。

　　“当然好啊！”菱角掰着手指数着，“你看大王亲自到拉他上来，还给他盛汤，现在还帮他上药。要是大王对我这样好，我受伤也情愿。”

　　阿青哭笑不得：“你这个小白痴。”
　　他们轻声笑着拥抱亲吻。

　　四周到处是祥和与快乐。母亲哄着吃饱的孩子，老人满足地谈笑，年轻人甜蜜温柔地□□。只有苏英和北海之间是怪异的。他们之间是平静的，但绝称不上愉快。

　　“看来你不是个草包，你确实值得我留下。”
　　苏英说。

　　北海看着他：“但你还是不高兴我留下。”

　　苏英终于笑了：“不。我很高兴你能留下。像你这样强大又聪明的人能留在我的部落，我十分高兴。”他露出一种坦率的神情：“我只是不喜欢你这个人而已。”

　　即使在海中的时候知道没有人喜欢自己，但还从没有人直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苏英看着火光，接着说：“你很强，也很聪明，却自动放弃了王子的身份，离开大海，来到我们这里。为什么呢？你一定觉得自己是有苦衷的，是必须这么做的，来到山民中，虽然一切都是未知，但可以开始一段完全崭新的生活。对不对？”

　　北海没有说话，苏英大致上没有猜错。

　　苏英蹙着眉头，火光映在他的面孔上：“今天我给你的陷阱，你觉得怎么样？发现是陷阱的那一刻很不好受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以为在山民中生活会比你原来的生活更容易。那是幻想。没有谁能保证，崭新的生活就是更轻松的生活。”

　　北海沉默片刻，安详地问：“大王，你到底希不希望我留下？”

　　苏英终于轻声笑了：“我希望你留下，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