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19章 柔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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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柔玉，对落英来说完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在红尘的十年落英接物待人慎之又慎，虽然不可避免地因为头牌的身份招怨无数，但是私仇几乎没有，甚至没有利益冲突的小丫头们都对她有一种带着仰慕的亲近感。只有柔玉，怨恨之深，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落英对柔玉的感觉也是一样。虽然命运在暖香动心的那一刻已经降临，但真正急转直下还是从柔玉害她伤了脚时开始的，——而这个只是让她怨，因为即便没有柔玉，失去了暖香的扶持，凭自己一力支持，落在某个有力的人手心里被折辱玩弄是迟早的事情。让她恨的，是红尘的祸事，是杀死胭脂的幸福，毁掉她容身之地的人。虽然不是主使，柔玉是操刀的人。
但和郑帆比起来，柔玉简直是个可亲的存在。被她牵着手走进客房的路上，落英已经有了新的打算，她决定利用眼下的机会，与柔玉一起离开。德兴距离豫章太近，易容术还不足以保她不被认出，她不能冒险。
虽然决定了扮演柔玉眼中“酷似魏婆婆”的孤苦老人，去安心享受她的温情，此刻柔玉的亲昵仍然让落英非常惊异。在红尘，没有几个人见过柔玉真情流露的样子，更不用说和她素来不睦的落英了，——在落英的印象里，柔玉没有一刻不妩媚，或者叫做风骚更为贴切。但现在柔玉脸上的笑容简直像个刚刚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串糖葫芦的小姑娘。
因为一早决定把可能会露出破绽的东西都丢下，落英此次易容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如果不用特别的药方煎汤，脸上的装扮要用水泡两个时辰才会松软脱落，正常的生活洗漱这张脸至少可以支持一个半月。所以柔玉用浸湿的丝巾轻柔地帮她清理脸上的污物时，她并不真的担心，只是惊讶。她甚至不能掩饰她的惊讶，所幸，这正是她此刻该表现出的情绪。
从柔玉那里听说了王承祖的行程，由此向西南，过鄱阳湖，沿赣江南下至王氏的祖籍赣州。在这一路上，不被认为会有离开意图的人，是随时可以轻松逃离的吧？如果不想现在报仇，只是打算借柔玉离开的话，这可是比在郑帆或者无镜手下都要容易应付的局面。
离开德兴已经两日，落英蜷坐在马车后面行李的罅缝间，几乎不能相信，竟然这么轻易地成功了。
而此刻画青瓷铺里的郑大公子，对任何人而言都绝对是个噩梦。连福儿看着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都忍不住打寒战。
两天了，从开始设想着落英该是怎样惊喜地扑进自己怀里，哭着说被虏走之后的诸多辛苦，到现在不仅人影全无，线索也再次断掉的窘境，郑帆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次又失败了。
扇子破空飞出擦破了福儿的脸，深深钉进后面的墙壁，郑帆的怒气终于爆发，“成宽死了？！”
福儿脸上流着血也不敢擦，“属下无能，竟未看出他何时被人下毒……成宽的妻儿都已经仔细审过了……可以确定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郑帆怒极反笑，“那福儿现在还有什么要禀的？没有就退下休息吧！”
福儿维持跪倒的姿势，勉强控制住颤抖，一动不动，“韵公主的夫婿和女儿，如何处置还请主子示下……”
郑帆拿起桌上的玉佩，又看了一眼旁边纸上的悍妇柳，目光微沉。他来豫章原本并不是为了落英，他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来的，——在品玉轩留下玉佩，名字叫做清韵的女人。谁能想到落英被困在此处，利用了传出消息的一个村妇，竟然是崇帝的亲姐，当今的堂姐，本该一起死在十六年前的韵公主？如果不是这样机缘巧合，他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有这两条巧计，又要这样的机缘，居然再次失去了她的踪迹……
勉强压住焦躁和挫败感，郑帆看了一眼福儿，说，“拨四个丫鬟好生照看公主和红叶姑娘，你带四十个府奴即刻送她们去华京。那个男人派人带回府里软禁。下去办吧。”
挥退了福儿，郑帆叫来了小辞。
“领一组夜鹰，你亲自跟着，务必把公主平安送到宫中。”
“主子不问话吗？韵公主事发的时候也在宫中，她一个弱女子，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幸免于难，实在是太怪异了。她都无事，难保……”
“小辞。”郑帆打断了他的话，“这个问题，留给别人去问吧。”
小辞很聪明很能干，但是他还没有学会避开他不该去挖掘、甚至不该去猜测的问题。郑帆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了解太多皇家隐秘，始终不是福气啊。她如何逃出生天，还有没有别人一起，甚至崇帝究竟有没有死，——这些问题，他宁可一辈子都不去碰。
安排好韵公主的事情，郑帆立刻去落英居住的房子，亲自查看。
房子很破旧，这样的老房子，就算已经门窗不严四面通风，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郑帆的视线扫过木制的硬板床，裂缝里浸透了油污的桌子，几乎不能想象她住在这样的地方。
但是，完全没有第二个人住在这里的痕迹。那么落英的易容应该是独力完成的。
落英是哪里学到的易容呢？虏走她的人为什么会让她学到这样的本事？他们又是用什么手段，不在跟前就控制住落英呢？
他走近靠墙的书柜，打开柜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花样图集，下面还堆着一些书画残纸，却是落英平时随手写写画画的东西。郑帆一张张翻看，突然愣住。
这是他的画像。一手拿着折扇，临窗而立，衣带当风，十足地潇洒不羁。
不同于其他信手涂鸦或者中规中矩的练习画，这一张很细致，看得出画得用心。只是有几个地方线条晕开了，细看之下好像是泪痕……
郑帆一时间只觉得心痛如绞，——英儿，英儿，我也一样思念你！
不管是谁把你虏走，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
跟着王承祖一路走，落英本来应该如柔玉之前说的那样表演“穷人无师自通的家务本事”，但遗憾得很，落英既不会洗衣也不会做饭。幸而柔玉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照旧由她来做，只是要落英在一边打打下手。
说打下手什么的，其实主要是听柔玉说话。落英有些无奈地想，——莫非哑巴特别容易让人产生倾诉的欲望吗？怎么一个一个都是这样？
不过柔玉洗衣服还真是又快又干净呵，——落英这么想着有点惊叹地看着柔玉把衣服晾起来，柔玉转头看见落英这样的神情，明亮地笑了一下说，“我从前洗的衣服总是带着血的，比这可难洗多了。”落英被她的笑晃得心里一紧。——她知道柔玉在说什么，——和三岁就被蝶公子选中的落英不同，红尘所有容貌清秀的女孩子都是要学琴棋书画的，而每一样都只会捧出一个特别出色的。因为落英的缘故，暖香成为入选的琴师，而落选的柔玉立刻就被丢到下三院，——和甚至可以挑客的上三院不同，下三院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受伤不必说，殴打致残甚至死人都不是出奇的事情。柔玉在那里从粗使丫头做起，十二岁开始接客，到十六岁已经是出名的烟视媚行，这才重新回到上三院。这里头的苦楚自然是说不尽的。
“婆婆，”柔玉显然没有在回忆心酸的往事，她满脸轻松的笑意地转过身，背后晾着的潮湿衣服随风倾斜摇摆，——简直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妇人，她明媚地笑着说，“你是没见过我干活，不知道我手脚多么利索的，——将来老了，留在老爷府上做个洗扫的仆人也是可以过下去的哦。你这样可不行，得靠我罩着你。”似乎是照顾这素昧平生的老乞丐的念头很让她开心，柔玉笑得眼睛弯弯的，鼻子可爱的皱起来。独处的时候，柔玉的样子总是很明快。
王承祖也在的时候，柔玉才会露出落英更熟悉的好像带着迷药的媚笑，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软而甜，有一点诱惑的鼻音。这样时刻散发着吸引力的柔玉，你真的很难把她和夜里的惨叫声联系起来。
就像坏脾气的小孩子爱上了把鸟儿身上的羽毛一根根拔掉的残忍游戏，王承祖没有一个晚上会轻易放过柔玉，他是那么的乐此不疲，甚至故意不在城镇落脚，总是宿在荒郊，——阒静无声的黑夜，凄惨的夹杂着啜泣声的痛呼，细听的话可以分辨出一点撩人呻吟。——这声音听得金顺一脸淫亵的兴奋，可落英却觉得浑身发僵，好像血液结了冰一样寒冷，——只有青楼出身的人才会知道吧？那种魅惑的沙哑，根本不是情动的声音，而是一种本领。为了活下去，学会的可悲的技巧……
蜷着身子躺在冷硬的车板上，破庙里的受伤夜莺一样的哀鸣已经停下来好久，落英木然地大睁着眼睛盯着远方明明暗暗的萤火，还是完全没有睡意。傍晚在香炉里点燃的枯枝败叶已经快要燃尽，只剩下暗红色热灰，一个有些蹒跚的人影从庙里奔出来，风撩得香炉里的灰烬猛地一亮，立刻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是柔玉。落英看着她奔过来，慢慢坐起身，伸开手臂让她扑进怀里，——又受不了了吗？——落英轻轻地抚着柔玉颤抖的脊背无声地安慰着这个受伤的孩子，眼睛里一片纠缠的幽暗，说不清是怜惜多些还是解恨多些，也可能不过是兔死狐悲，——今天落在柔玉身上的，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得一点不差得受一遍……
“魏婆婆……魏婆婆……”柔玉伏在落英肩上哭得哽咽。
从前都一声不响得忍下的，现在有了可以撒娇诉苦的人所以不必强忍了吗？——落英冷笑，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把柔玉搂得更紧。
自从落英跟随同行之后，这样的戏码隔三岔五就有上一回，不过今天柔玉的情绪格外失控，她似乎已经开始分不清抱住她安抚的人是谁了。
“为什么……魏婆婆……为什么是暖香呢？玉儿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每晚每晚都练到深夜，玉儿做得还不够好吗？——那些男人写诗赞美我红色的琴弦，管我的琴叫‘丹朱’……他们不知道啊，那是我的血！我的血顺着指甲流下来，一年一年地染红了琴弦呵！为什么，为什么落英最后选出的竟然是暖香呢？我苦练了六年的琴，一天就被否定了……那两个贱人舒舒服服地住在拥红阁，我在添香院里难受得恨不得立刻死掉！我好恨，好怕……夜里我听着她们惨叫，就像刀子划在心口上，捂住耳朵也挡不住，听着她们叫着叫着就没有了声音，然后男人骂起来，龟公进去帮着把昏过去的弄醒，晕死了的丢出来……一遍又一遍……白天去房里给她们清理伤口，满床的血，满身的淤紫，眼睛灰蒙蒙的好像已经死掉了一样……我的手一直抖，好像那些伤口都在我身上。我才十岁呀！给她们补扯破了的衣服，洗全是血的被子，想着等到我满了十二岁也是这样，那个时候，我才不过十岁！每天每天，我闭上眼睛就梦见下身流着血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了我……我好怕，我好怕这样死掉，被丢到城外的乱葬岗，被野狗撕碎……然后我对着镜子学着媚笑，练习勾引男人的眼神，其他的女孩子都瞧不起我，背地里骂我□□……我难道不想吗？——清清白白地等到我命里的人把我带出火坑，卖艺不买身！”柔玉好像濒死的天鹅一样仰高了头大笑，曲线优美的脖颈呈现出凄决的弧度，“我苦练琴技六年，不就是为了这可笑的清白！我好恨！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是我？！都是落英那个贱人害了我，她已经够幸运的了，还不行吗？连暖香也要一并幸运吗？凭什么我就要乖乖牺牲？我要她死！我要她把我受过的苦千倍受过！”
说完这一句，柔玉突然抽离了力气，恹恹地说，“婆婆……我错了吗？阿振总是劝我放开……落英何其无辜，在红尘她也是自身难保，不帮暖香，她难道要任她自生自灭？……阿振不明白，在添香院那样的日子，我如果不是恨落英恨得那么深，早就支持不下去了，我恨她，我要她比我凄惨百倍，这个念头早就长进了我的血，怎么可能放得下？我恨她，我不能不恨……可是……婆婆，拼命要报复什么都不顾的是我，为什么是阿振死了呢……郑帆要灭口，我不知廉耻地躲在扬州府衙王承祖的床上的时候，阿振却无处可去，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红尘我的脂玉院……最后一个真心对我的人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能好好地活着呢？”
柔玉说着，哭着，慢慢安静下来，在落英怀里睡着了，没有发觉环绕她的手臂不同寻常的冰冷……
从前做扬州府尹的时候，王承祖的刚愎自用和意气用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横冲直撞如一头蛮牛，屡次当面得罪郑帆，后来更不自量力地留了柔玉在府里，终于被郑帆抓了把柄，借李书行整治官吏贪墨逼得他辞官回乡，到了这个地步王承祖竟还拼死护住柔玉，郑帆觉得可笑，正好又诸事缠身，就没有再去理这疯子，放任他带走了柔玉。落英在豫章见到的王承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火爆脾气，——他的精神不太好，那时落英还以为是因为丢了官职情绪低落的缘故。从豫章出来，见他的精神越来越差，倒像是病了，——开始还强打精神，从柔玉向落英哭诉的那夜起竟连赶路都不行，只好留在这破庙将养，——耽误了行程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地受苦，金顺怨声载道几次出言不逊，王承祖骂他的心情都没有，弄得金顺越发张狂起来。
王承祖嗜好折磨柔玉，只要剩下一点精力就不会放过，但最近连续十天柔玉都得以幸免，王承祖整日连马车都不下一回，看来实在是病得沉重了。
自从那夜在落英臂弯里安稳睡了一回，偶尔柔玉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下车到落英处寻个黑甜觉。金顺一向垂涎柔玉，这些暗地动作都看在眼里。不知道王承祖家里究竟是什么状况，竟养出金顺这样胆大妄为的张狂奴才！这一夜柔玉照旧溜下马车，才进了庙门就被金顺一把捂住嘴，他连人也不避，当着落英的面，把柔玉拖到里头，直接按在香案上便要逞凶，落英被他一把拨到一边摔倒在地，柔玉见落英受伤，拼命挣扎，到底还是抵不过他男人的力气。嘴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求救，柔玉放弃了抵抗，身体开始按照自保的本能行事，拿出下三院里练出的本事，顺着他心思讨好。落英看着蛇一样缠在金顺身上的雪白裸体，觉得她可怜又可悲，厌恶地闭上了眼。
金顺得了逞，更是食髓知味，不愿放过柔玉，隔三岔五逼得她出来和他厮混。柔玉也怕事情被王承祖知道，以他的乖戾性子，哪怕是亲眼看见自己被迫，第一个大祸的也必是自己，柔玉也不是个有节操的人，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落英无从插手也懒得纠缠柔玉的事情，只作看不见听不到。不过落英还是有点不明白，以柔玉的心机本事，不着痕迹地挑唆王承祖遣走金顺不是太难的事情，为什么她竟然冒这么大的险应允下来呢？难道王承祖真的病得对付不了金顺的垂死一击了吗？
不过这金顺也忒地胆大，就算王承祖病得沉重，这枕边的人夜夜溜出去鬼混半宿，怎样也不会没有察觉的。这一天外头下着雨，金顺又把柔玉叫了出来，两人才在破庙里抱在一起，就见王承祖双目尽赤地提着刀冲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19章 柔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