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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8章 清韵 ...

  •   三天,在一如既往的平静中,落英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鹤浅衫口中的暗流,究竟有多广的眼线、多高的效率,她也不知道,那幅画要多久才能到郑帆手中,甚至,究竟会不会传到郑帆手中。
      必须更明确地表明身份。
      可是,原本属于“落英”的东西都已经留在了无镜的马车上,现在身上的东西都是属于“赵画师”的。落英的手握住了袖袋里的玉佩。只除了这个。
      她的手握紧了片刻,又慢慢松开。
      没关系,这根本是个替代品而已。
      ……

      每十天宽叔都要去豫章瓷器店送货,这一回他带上了虎子,红叶硬要跟去,红叶娘也劝不得,宽叔拗不过,只好答应。其实豫章近得很,坐运瓷器的慢腾腾的驴车也不过半天的路程。到了地方,宽叔便放了两个孩子去玩,自己去送货,办完了事情又由着他们在城里玩了几天才回来。
      这几天里,红叶娘出现在落英面前。
      落英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了,地方小,人也都粗旷些,大家熟悉得比城里快得多。在满身乡土气的村民中间,红叶娘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她的样子因为久经了贫困显出远远超过年龄的憔悴和衰老,但是粗糙的外表也遮不住她流露出的伤春悲秋的书卷气。

      这天她挎着一篮子饭菜进了屋,似乎有点紧张,“先生来了这么久,从来正经没有拜会过,实在是失礼……”说着犹豫地把篮子放在落英跟前,“一点家常菜,先生不要嫌弃……”
      装作没注意到红叶娘欲语还休的样子,落英接过了饭菜。——专门挑了其他人不在窑里的时候来,是有话要说吧。
      果然,红叶娘嗫嚅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听闻先生去过很多地方……不知先生可去过燕州?”
      落英摇头,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她。红叶娘明显失望极了,“那先生可曾听说过一个叫风瞳的人?”
      风?十五年前满门抄斩的风家人吗?梁荆四百余年,“汴、凤、祈”这三个尊贵姓氏,下至平民百姓,上至权贵巨富都不能染指。天赐帝在位时尤其严苛,甚至有名唤“祈怜”的优伶连累整个戏园中人尽数被凌迟的先例。后来更是下旨同音姓氏限期更改,绘石山庄的戚家就是那时改姓为“玉”,而燕州久负盛名的风家则是因为逾期未改遭了灭门之祸。自那以后寻常人家甚至不敢在名字里出现同音字,直到宣德帝即位才略缓和。
      风瞳却是未曾听过。即便当初逃脱死劫,必定也改名换姓了吧。
      落英在纸上写下,“未曾听过。夫人有何事请讲,也许可以助你打探。”
      红叶娘低头打量一幅未完成的荷花图,低声道,“孤零零一朵荷花,高高地凌水开放,极洁又极寂寞,分明是娇美的花朵,却不愿受人怜爱看顾。野荷的风骨,御苑园林之中的莲花从来都望尘莫及。”出神片刻,她又道,“红叶讲了先生的过往给我听,我想,先生大概能明白我的心情。”
      “我的本名叫做清韵。十三岁的时候,我因为心里向往诗书里所说的北方,向父亲请求去燕州游玩。在香山我沉醉美景,无意中和随从分开,偏离了官道。在深山中我路遇强盗,风公子救了我。他那时已经是燕州新一代最杰出的人物,文采俊秀,琴剑双绝。我们一同观赏香山胜景,吟诗作赋、抚琴论剑。枫叶连绵如火海,我说,同我一起去繁京吧,凤凰花开,比这还要明丽动人。
      “如果知道等在都城的是什么,我绝对不会邀他前来。十六年前繁京噩梦一样的大火,我的一生终究因此改变。风瞳在那一夜在禁宫之内,不知生死,我也和亲人失散,被人贩拐卖,嫁到这穷乡僻壤。
      “我知道这有多么渺茫,但我心里总还存着这点希望,他能如我一样从禁宫中脱险……纵然我现在嫁作人妇,我们缘分已尽,能让我知道他还好好活着,即便让我立刻死去也一样甘之如饴。”
      落英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我可以帮你。”

      豫章有两样东西天下闻名。一是瓷器,一是玉玩。
      六月初十,大暑。这一天,城中最大的玉玩店铺品玉轩里,来了一位穿着寒酸的客人。虽然外表令人轻视,她带来的玉却不是凡品。
      “夫人少待,已经派人去请老板了。”在安静的茶室里,品玉轩的最伶俐的管事亲自招待她。他殷勤地给她倒上茶,不动神色地打量这个女人。和普通的客人不同,茶室的奢华布置完全没有吸引她的视线。她拿起茶杯,捻起杯盖,垂目看了一眼茶水,放下没有喝。
      “茶水不合意吗?仓促之间,怠慢了。”管事问道。
      “不,”女人似乎对这殷勤措手不及,皱眉看了一眼管事,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向来不爱‘雪芽’的菊花香。”
      管事掩下讶异,退出茶室,向等在别处的老板报告试探的结果。这女人来历不简单,也许玉真的是她的。

      “这玉名叫‘清韵’,和梅家的‘水玲珑’是一对。一静一动,波光潋滟。如今‘水玲珑’失落,这玉可以算得上价值连城。”不温不火的日光之下,玉石光华如洗,明澈动人。
      “不知夫人出价多少。”
      “分文不取。”
      老板愣了一下,放下玉,正颜道,“夫人何意?”
      “我本就不欲以此取财。这玉可以送给阁下,只不过,几个条件。”
      “请说。”
      “这玉的旧主人是风家的公子风瞳。不知此人阁下可曾听过?”
      “当然。燕州红叶公子,三十往上哪个没听过他的名字?同时夺下文、武状元,有史以来,只得这一个吧。”
      “这玉名为‘清韵’、与‘水玲珑’齐名、原属红叶公子,——来历一定要按我说的照说,不可假造也不可隐瞒。这是第一。”
      “可以。”
      “第二,请阁下聘巧匠为这玉配玛瑙珠扣,珠粒指甲大,两粒,扣在玉佩上端。”
      “这也容易。”
      “我知道品玉轩获得珍品必先广泛宣传,吊足胃口才卖出。这次也可依次行事,只不过,请阁下三个月内,不要出售。只此三条,如果做得到,这玉便归你所有了。”
      老板沉吟片刻,这三个条件不用费什么力气,他想不出自己能吃什么亏,又贪图这难得美玉,终于点头答应了。

      落英听了红叶娘和品玉轩老板商谈的经过,在让她离开前,嘱咐她不要露出痕迹,一切行事照常,静待音信。
      从前落英集玉的时候和品玉轩打过很多交道,对他们的办事风格相当了解。相信不出十天,这美玉的消息就能传遍梁荆。该听到的人,都会听到。
      剩下的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落英凝目注视画纸上栩栩如生的郑帆,心中一阵翻江倒海。——如果可以,真不希望回到他的身边。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
      宽叔深夜闯进落英院里,烛光下映得脸色蜡黄,他塞给落英一张汗湿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速离”。
      带着一点易容药物跟在宽叔身后从小路仓卒离开,落英在马背上蓦然回首,停留了了半年的小村,已经被火把团团围住。
      郑帆来了。
      落英果决地斩断了揣测的思绪,纵马欲走。
      宽叔却不能这样雷厉风行,他回头看着火把形成的包围圈迅速变小,踟躇不前。这种时候不在家,就像认了罪画了押一样,——然后是通缉,亲人也免不了刑讯。
      天助我也!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好的形势,郑帆来寻,无镜闻风而动。两个人几乎一样快的结果就是,现在落英没有落进郑帆的包围,而身边无镜的力量也前所未有的薄弱。此刻正是同时脱离这两方势力控制的大好机会!
      落英心念飞转,——对宽叔叹道,“你若是担心便回去吧。”错过宽叔又是感激又是愧疚的目光,扬鞭催马,——话音未落,人已在数丈之外。
      宽叔也不再犹豫,抽出刀来,一刀插在马身上,只听一声狂嘶,马向着另外的方向飞奔而去,他也借着夜色,急急潜回村子。

      西北五十里豫章城画青瓷铺。这是宽叔告诉落英去投奔的地方。但是,落英抬头看了一眼北极星,调转马头,往东南前行。马是难得的好马,天才蒙蒙亮,落英已经看到了德兴城墙。弃马步行,帮满头霜发的老妇人担起一篓青菜,混在赶早的农户里进了城。
      虽然拟声仍不能控制自如,装出低哑的无特色男声还是可以做到的。断断续续地从老妇那里问出些这德兴城的情况,把菜一直担到合适的地方,落英便没身小巷。
      郑帆既然发现了她的藏身,当前这副容貌只怕也知之甚详了。这样一路走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抓住。当务之急是改变容貌。
      德兴是个颇大的城镇,落英现在还在贫困残破的外围。小巷深处是个乞丐窝,现在天已经大亮,乞丐已经出去讨饭,馊臭扑鼻的低矮棚舍间半个人影也不见。落英打定主意,弯腰钻进一个矮棚。
      棚里和着污物丢着的一件破旧的衣服,老妇的式样。落英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熟识的人,一边掏出东西在脸上身上涂抹勾画。红尘里有个负责洗扫的老妇倒是可以做现成的参考,——当初如杏把她从街上领回来的时候,她还攥着半个脏兮兮的饼不肯松手。那是真正受过苦的人,在红尘呆了十年,也没有脱去神情里那几分对饥寒的惧意。
      易容完毕,落英换上那身衣服,原先身上的东西,包成一团丢到河里。摸了个有豁口的破碗从棚子里出来,弯腰颤巍巍地挪步,连眼睛都用药水弄得浑浊,——落英这副模样,站在郑帆面前,恐怕他也认不出来了。
      郑帆才在景德镇扑了个空,画青瓷铺的人少不了也已经发现她另有图谋,现在仓皇出逃更易引人注目,不若就先装成乞丐在德兴避避风头。

      一个城镇里的乞丐,最是讲究地盘。突然多出个老婆子,自然招了些怨言,不过她一副半截入土的可怜样子,倒也没有谁真成心和她过不去。乞丐头子给她画下圈子,让她呆在酒馆跟前。在这个世界的最底层,反而多了些单纯不求报偿的扶持。
      落英在乞丐窝里住了几天。七月初,德兴的天气十分难捱,白天炎热食物腐坏发出臭气,夜里潮气上涌地面阴凉让人难以入眠。

      梦里依然是清凉的荷香,落英在荷叶上极快地掠过,风吹开了一丛碧绿的荷叶,露出琉璃一样的水面。水中突然现出胭脂的脸。她双目紧闭,嘴唇青紫,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阿康!”她撕心裂肺地喊道。
      落英身上轻快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猛地坠下去,落进冰冷的水中。

      从噩梦中惊醒,落英难受地几乎喘不过气,她伸手往衣服里摸索,却摸了个空。
      是了,玉也不在了。
      心好像丢了一块一样,空落落地疼。落英睁着眼睛,直到东方破晓,也未再入眠。
      暖香被负受辱、她落下舞台又被设计陷害、阿康死、胭脂不知所踪。
      做了这一切的,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这一天,酒馆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落英战战兢兢地端着碗凑过去,没想到赶车的人暴躁异常,嫌恶地斜乜了她一眼,唾了一口还觉不够,竟一脚把她踹倒在地。落英不敢闪避得太明显,只避过了准头,但还是疼的眼前一黑。
      只听见一声娇笑,拖长了尾音的女声柔媚至极,“哟哟哟,这是怎么了?老爷你这车夫好大的脾气……”
      落英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去,从酒楼里扭着蛇腰袅袅婷婷走过来的女子,带着一阵让人晕陶陶的香风,——弯弯的细眉,上挑的狐眼,却不正是柔玉?

      “金顺,这几年在乡下老太爷就这么调教的你?在我跟前,你最好收敛些!”视线落在柔玉亲密贴着的男人身上,落英心中骇笑,——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还有王承祖,——全扬州的熟人都到了不成?
      落英蜷起身体,装作痛苦的样子低着头,柔玉却没有如她所愿地上车速速离去,她惊讶地“咦”了一声,松开王承祖,走到了落英近前。——难道有破绽?——落英心中念头电转,想着被认出后该如何脱身。
      柔玉在她身边弯下腰,半点没有嫌弃她身上脏污地扳起落英的肩膀,口气迟疑又有些惊喜,“魏婆婆?”
      落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柔玉竟是认出了她易容时模仿的洗扫妇人。但这戏码可不好演下去,柔玉竟和魏氏交情不浅的样子,没有办法,落英只好一脸迷惘地硬撑下去。
      柔玉与魏婆婆情分的确不比寻常,在下三院最辛苦的日子,柔玉一直受她安慰照料,当她亲人一样。红尘祸起,柔玉牵涉其中,迟走一步恐被灭口,藏在王承祖府里,在王被革职遣回原籍之后跟着他回乡,虽然希望魏婆婆能够同行,但跟在她身边只怕还要受到牵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糊里糊涂地丢掉性命,——狠下心来独自离开,心中还是思念得很,突然在豫章见到,说不出的惊喜交加。但眼下见她这样反应,柔玉心知是认错了人。再细看来,容貌也不尽相同,只是神情极似。可只是这熟悉的感觉已经叫柔玉心头发紧,心中一动已经打定了主意,巧笑道,“老人家可有亲人?”落英不知她用意,只道柔玉想确认她和魏婆婆有无关系,不愿多生事端,保持了呆滞的神情慢慢摇头,口里发出几声粗嘎的单音。“哑的?”柔玉问,——那边王承祖已经等得不耐,出声催促。
      柔玉施施然站起身,柔若无骨地贴在王承祖身上,娇声道,“从扬州走得怎样急,连个下人都没带上,衣服竟都要我洗——”说着伸出凝脂一样的纤指,娇嗔地在他胸前轻轻打旋,“人家弹琴的手,哪里做得来这个?老爷把这人带上给咱们打杂吧,全作日行一善了。”
      王承祖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地上肮脏的老妇人,“这么脏的人,你敢让她碰你的东西?”
      柔玉笑得花枝乱颤,“老爷,您是不知道,这个不过是讨饭的行头,这种活计哪里有干干净净的做的?穷人家最会缝缝补补,洗衣做饭是无师自通的本事。带上她,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赶车的金顺耐不住性子,“夫人这样不太妥当。老爷回乡本来就轻车简从,东西也带得不多,平白多出一个人……”
      柔玉不等他说完已经嗤笑出声,“你自己瞧瞧她碗里是些什么,这样的东西,老爷竟供不了一路吗?”
      金顺不敢多说,王承祖也不欲纠缠,只道,“随你喜欢。不过先回客栈把她洗洗干净,别让我看着恶心。”便上了车去。
      落英心中叫苦,无可奈何地让柔玉扶起来牵住手,带进旁边的客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18章 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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