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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易容盐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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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 第二章
落英摔下了高台,琴声还没有停,好一会儿的失神之后,人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第一个冲过来的是一个一身月白的青年。青年愤恨的表情在向落英低下身子的时候只剩下全心全意的担忧,“你还好吗?伤到哪里了?”“脚。”落英小声回答,心里一阵绝望,手轻轻摸索着膝后还微微麻痹的地方,——那里有一点淡红的濡湿,在粉白的舞裙上犹如一点红泪。那是一滴酒,一滴红尘醉。
等不及了吗?终于有人出手了呵。
白衣青年向落英伸出手,落英缩了一下,还是被他坚决但轻柔地抓住。温暖而又干燥的触感,让落英心中一阵莫名慌乱,那人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眉头紧锁地小心查看了会儿,微微释然道,“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好好调养,不出三月,你就能完全康复了。……”他的声音透着笃定,让人不自觉的相信他的话,──落英抬头看著他,他有著干净的眉目清澈的眼神,他眼里有真诚的关切和怜惜,没有欲念。看着他,落英心里一紧,好像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玉一样怪异的感觉,——那样小小的一块玉牌,上面什么也没有雕,光影交叠间却仿佛能看到粼粼波光,把它拿在手里,就像是一汪澄碧的春水,带着令人伤感的冰冷沉寂,却让她茫然地安心。——有几分冲动想要伸手抚平他微皱眉头,但落英终究没有伸出手,她看到匆匆拨开人群越来越近的护院。青年一无所觉,他的眼中映着她的影子,──清明的月白色,无端的令人平静安心,──那一刻,落英突然心酸得想落泪。
天下第一的舞姬伤了脚,红尘乱成一片。如杏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给落英诊治。苏家是江南最最德高望重的名医世家,上一代的当家苏获曾救了南巡时遇刺险些身亡的先帝爷,先帝本想给苏家一个世袭的官爵,苏获却说,他不想入仕,只愿在民间行医,——这苏获的固执和他的医术一样出名,先帝拿他没办法,却也欣赏他不贪慕权势,便赐了他一道可免一次死罪的手谕。这件事后,苏家虽依旧无权无势,却是声名雀起,一时风头无匹了。——这苏旷正是苏获长子,新一辈里的杰出人物,行事沉稳进退有度,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能独当一面。落英看着他,有几分怔忡,——这苏旷,与日里见的那白衣青年到有三分相象,——浓黑的剑眉,棱角分明的脸,淡定的薄唇,——苏旷无疑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但那微微眯细的狭长凤眼和嘴角的一分刻薄讥诮,却让人不能自已地背脊生寒。
一身冷冰冰的药香,苏旷目光火焰一样灼热。他烙铁般滚烫的手覆上落英光洁的小腿,不是作为一个医者,而是一个男人。落英低垂的眼睫微微发颤,——要讨好他吗?讨好了他又怎么样呢?能用一滴红尘醉让她从云端跌下的人……还有那久久地站在下面等着她跌下来的人们,接下来是他们的比试了,——钱财、权势、手段,胜出的那个不会是苏旷,而她,想要少受点折磨的话,最好干干净净地等着那个胜利者的到来。
苏旷不信似的看向把他推开的少女,她看起来那么干净,明明是在污泥里长大,却干净得仿佛连人间都不属于。苏旷的嘴角慢慢浮出了残忍的笑纹,——这样的女子,你想要得到她,甚至仅仅是想靠近她,除非,折断她的倚恃。
落英感到一阵发冷,──纵然明白等在后面的是什么,要平静接受还是太过艰难。
苏旷走了出去,对等在门外的如杏说了什么,只听见如杏突然扬高了尖细的声音,“哎哟,妾身这年纪可真是大了,……还烦大人大声着点儿……”
“她的脚伤了筋。”并未刻意提高的声音响彻鸦雀无声的红尘,“修养一年也许可以行动如常,但跳舞,──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落英在房中战栗,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她什麽都不能说。大夫的话没有一丝感情波动,冷冰冰的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红尘,这里是,──每一个人都恨着她的红尘。
天下第一的舞姬,如果不能跳舞,还剩下了什么?
还剩下了名气和遍布天下的仰慕者。
三天之后,整个江南都在议论了,红尘里那个绝色绝艺的落英,残了脚,再不能跳舞,从今以后她也只能像普通的青楼女子一样出阁接客了。酒楼茶馆里满是猥琐的笑声;清流是惋惜的,但仅仅是惋惜,毕竟对他们落英只是一个每人年少时都会做的温柔美丽的梦,梦醒了的话,就醒了吧。对他们,这只是无聊生活里的有趣谈资,虽然眼里隐隐藏着艳羡和不甘,但他们除了谈论什么都不会做,因为,──他们都买不起落英的一夜。
……
二十日后,整个江南都在议论出了千两黄金的江浙盐商。
“千两黄金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不过,落英啊,若我有一千两黄金,我也会出的!”
“不用想了,那么多金子,你下辈子都见不到。”
“下辈子?你会知道我下辈子怎样?我下辈子要飞黄腾达呢!……”
“话说回来,那个人究竟是谁啊?”
“谁知道啊?这么有钱,以前好像听说有这号人物呐。”
……
有人说他是南方漕运背后的龙头,一直行事低调,游历江南经过红尘的时候对落英仙子一见倾心;有人说他是微服出行的皇族,不能透露身份,只能假借商贾之名;有人说他什么人也不是,不过是城中巨富为了不和权贵们在争夺中撕破脸面,找来的替身……
所有人都在议论,都在猜测,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没有人在红尘见过他。他就这样横空出世,从已经胜券在握的郡守公子手中夺下了落英。为一个只听过艳名的女子一掷千金。
……
天下第一名妓的第一次,本来会更加郑重其事,但千两黄金,已经足够让任何人的效率提到顶点。
于是那一天,很快到了。
辰时刚过,落英听到如杏在拥红阁外拦住了苏旷。“哟,苏大夫,您今天来的可真是早啊。不过也是,咱们英姐儿,今天可是要迎客了,过了未时怕就要开始准备了,——第一次嘛,自然是认真得很,——不过以后就不会了,苏大夫尽可以按从前的时辰……”脆声笑着,又道,“这位小哥……也要一起进去?”
苏旷没有立刻答话,停了片刻,才听见他略带嘲讽的声音,“这是舍弟,久慕花魁胜名,缠了我好些天,非要来看一眼,不知能否通融?”“哦……”如杏了然地应了声,转瞬又笑了起来,“苏小爷,你可别看得拔不出眼,这英姐儿,今夜可是有了主儿的啦……”
落英坐在窗前,听到如杏的笑声远了,敲门声响了起来。——那日之后,苏旷每天都会到拥红阁给落英换药诊视,却再也没有任何的轻薄举止,一举一动都礼貌周全,礼貌周全得近乎讽刺。“进来。”随着落英的声音,门开了,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苏旷,他身后的,竟是那天的白衣青年。
仍是一身月白,——广袖长袍,是飘逸的丝帛质地,衣衫随着动作微微浮动,隐隐显出纯白的流云暗纹。大约是因为之前被如杏打趣,脸上还带着点尴尬的红晕。那么清澈的眉目,纯粹得让人惊心。直到苏旷冷嗤出声,落英方才惊觉。掩饰地轻咳几声,“胭脂,去沏杯雨前。”胭脂脸上略有疑色,但还是福了福退了出去。
苏旷玩味地看了眼落英,道,“这是舍弟苏放,他说我谎报病情误人,今天我专程带他来,让他亲自问一问……我错判了落英姑娘的伤情,搅了姑娘原本的清净日子,为何姑娘自己,竟一言不发……”
苏放站在后面没有说话,只一双晶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落英,——没有轻视,也没有责怪,——这不是步步紧逼的诘问,他没有做任何推测,只是单纯地在等一个答案。
那么清澈的目光,清澈得让人心头发涩。该说什么呢?
落英苦笑,垂下眉睫,再不看他一眼,“先生,……僭越了。”
苏旷恶意的误诊,或许是她将来还能跳舞的最后机会。
若是知道自己还能跳舞,她们,断不会容自己康复……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可自己又何曾因这不得已而觉得甘心?
苏放走了。听完她说的那句话,他便告了辞,——的确是僭越了,这样的问题是无礼的,他不是她的任何人,被回绝之后,他甚至没有资格留下来。苏放的眼里有几分失望,但仍然清澈得像月夜里松间的山泉……这样的眼睛,是看不进污浊的,而且,更是不该看到污浊的……
苏旷的例行诊视刚结束,如杏推门进了房间。满脸堆笑地将苏旷送到门外,如杏媚声道,“苏大人贵人事忙,为我们英姐儿耽了那么久,红尘上下看在眼里,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眼下英姐儿已是大好了,不敢再劳苏大人每日奔波。还请苏大人将事情交代给妾身,妾身定会尽心照料英姑娘……”苏旷有点吃惊,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关上门,如杏留在了落英房里,“原来英姐儿的脚竟没有残废。”——她听到了!
如杏一脸轻佻的笑意,又道,“原本还担心英姐儿这样干净的人,今天不会柔柔顺顺地伺候客人,现在总算放了心,——没想到姑娘你倒是愿意的,……姑娘怎么不早说,如杏不察,让姑娘春闺寂寞了这么久,实在是罪过……”如杏一边说,一边靠近了湘妃榻,看着长睫轻颤的落英,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狠声道,“他们不知,我却知道你怕的是什么……今晚若有闪失,不必我亲自动手,自然有人来捏碎你的骨头!”
夜幕降临,红尘里的明亮更胜白昼。落英抱著膝坐在床上,早上了妆,一点也不见她这些日子里绝望的苍白,只见她眉目如画,朱唇一点,妩媚的翠云髻上精致的镶金珠花在烛光下光彩流溢。落英摸着袖口的织花,——不知是哪个刻薄人准备的衣裳,——这件华美如云霞的云锦深衣上绣的竟是拂水杨花。她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落过,不要说哭,只要待会儿她的第一位恩客进门的时候她笑得不够美,明天她连同红尘都会有大麻烦。若没有大背景,这谁也说不出来历的盐商纵有万贯家财,也是不会同花名远播的郡守公子争一个勾栏的。
沉吟间,有人推门进了房间。
极平凡的样貌,一双黑瞳却带著骇人的压迫感。落英的唇一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男人察觉了落英的惊惧,轻佻一笑化尽了一屋子的紧张,道,“果然是国色天香。”
落英眼前一花,男人已将她斜抱在怀里,坐在花几前。唇上一冰,却是那人将细瓷的酒盏靠上了她的红唇。低垂著眼睫,温顺的张口让醇美的酒香沾满唇舌。绿蚁初醅,酒香温润浓郁,男人恶作剧般的过倾了酒杯,让落英的上唇浸在酒里。这样饮了半杯酒,微绿的琼浆染上了少许胭脂色,男人拿起酒杯,眼光却半分未离落英微红的面颊,“真美……”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邪笑道,“好香!你要不要尝尝?”说著又倒了一杯酒,如法炮制。微讶的看著他将酒饮下,才抬起头,男人俯身含住了她的唇……
不容拒绝的唇齿交缠,慢慢的度入口中的醇香温热的酒,还有沿着领口一点点探入的男人的手,都是被刻意保护着洁净气息的落英极其陌生的体验。于是当男人终于放开了落英的唇,纵然心中冰冷如霜,落英满面红潮地软倒在他的怀中倒也不是做戏。男人轻巧地抱起她来,落英惊了一下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惊喘着叫道,“爷!”他低头舔舔她的红唇,低沉地笑道,“焕,你可以叫我焕。”
身后床的触感,让落英僵住了身子,焕微微皱眉,低声道,“还是那样好些……”在落英明白他的意思前,他从脸上扯下了什么,扔在地上。再抬头时,却是另一番光景,——面如冠玉,眉峰英挺,一张俊美又英气勃发的脸,——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俯下身子,在落英耳边邪魅的吐气,“这样,你……该不会那么怕了吧……”如愿地看到落英飞红了脸,低笑着开始了动作。
落英的气息渐渐急促,目光也变得迷离,心中的疑惑却有增无减。这个烟花丛中一掷千金的神秘商贾,并不似寻欢之人,——他的手,虽极尽轻薄挑逗,但仍然冰冷。而且,他的眼中没有情欲,只有间或一闪而逝的某种迫不及待的喜悦和阴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