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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第一章 红尘 ...
楔子
一
梁荆四百四十七年宣德二年,海清河晏。百姓看不到朝堂上的暗流汹涌,也慢慢淡忘了到宣德帝继位,短短七年龙椅三度易主的动荡;三年的平静,已经足够投身科考入朝为官的热情重新回到士子身上,人数比祸乱之前似乎还略有增多。——光耀门楣的吸引力是如此之大,他们嗅不到空气里浓浓的血腥气。
江湖正是年轻人发迹的好年景,却是功成名就者的噩梦。——五年来名门正派的宗师泰斗折损无数,连武林盟主莫西楼都未躲过死劫,如今占着白道大会的上座席位的,竟有一半是后起之秀。至于掀起这股腥风血雨的暗杀者,却至今也未查出就里。江湖一片风声鹤唳,哪个门派一朝被疑,立时便是灭门之祸。
这样的时年,春天照旧满目芳菲,江南还是莺飞草长桃红柳绿的似锦风光。这世上总有些营生,不赖明君治世,不赖江湖太平,只凭须臾春色动人。
蝶公子便在这春色浓艳处。
即便是天下最负盛名的舞者,也不过争那一夕韶华,待到春残,终逃不出碾入尘泥的命数。蝶公子早看得通透,只欲抽身。而他的自由,正按他的期望安然长大。想到那个六岁的女孩跳舞的样子,他便难耐欣喜,——这样的舞蹈,到她十岁登台的那一天,“蝶公子”就再无存在的意义。
在台上跳了一日的舞,蝶公子照旧一下来就直奔后院。
走到冶乐院外头,他慢了下来,透过菱花窗格,他看见他的徒儿正在逗弄一条大狗。这狗平日里性子也算和顺,从来不对熟人发飙,可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盯着女孩儿伸出来摸它的手,突然变了眼神一口咬住。女孩没有防备,一声痛呼,血已经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那狗也不松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孩,目光乖戾凶狠。蝶公子在外头看着吓了一跳,也不敢硬冲过去,害怕刺激了它发起疯来撕咬。才要去找养这狗的下人来帮忙,蝶公子被他看到的吸引了注意,站住没有动。
那女孩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惊怕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她慢慢地伸出另外一只手,在狗警惕的目光里,和平时一样悠闲地放在它头顶,轻柔地抚摸起来,摸了一会儿,又绕到它耳朵后头轻轻地挠,——如果不是看到血,听得她先前的一声痛呼,真没法想像她的手还被那大狗死死咬在嘴里。狗给她抚弄了一会儿,开始发疯的劲头早过去了,眼神温和起来,眯着眼懒洋洋地开始哼哼,又过了一小会儿,狗终于松开嘴,女孩才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抽出了手,女孩一脚踢了过去,狗给她踢得一个趔趄,“呜”地叫了一声发了狂地扑过来,但女孩学舞出身,身姿灵活过人,现在又有防备,哪里还容它近身?一边躲,一边捉了破绽便踢。狗缠斗了半天,讨不了半点好去,又给踢得狠了,竟哀叫几声夹着尾巴逃掉了!
蝶公子在外头看得惊呆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进去把女孩抱出来,带去处理伤口,——一脸怜惜掩住眼底的心惊。
这六岁的小小孩童便是如此的心性,将来……对自己不知是福是祸……
这样想着,怀里的徒儿亲昵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师父,让人处理掉黑子吧。”
蝶公子心中发冷,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为什么呢?你教训了它这一回,它必定不敢了的。”
女孩子没有了刚才的冷厉,看起来甜甜的,说不出的可人,“香姐姐也喜欢逗它,还是要小心些……”
幸好,——蝶公子加快了步子,在心里松了口气,——幸好……
正这样想着,女孩抬起头,薄冰一样的眼眸里沉静的冷光一闪而过,仿佛什么都清楚通透一样的淡薄无情。蝶公子只觉得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反射地伸手覆在她的眼上,有些愧疚又有些怜惜地沉声道,“孩子,千万记住,不要让人看清你的眼睛……”
二
淡红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从高台飘落。行云一样的裙裾、流水一样的长袖、飞虹一样的披帔,——在幻美如同梦境的落花中,那旋然而舞的身影犹如席卷暴雪的旋风。楼中人满为患,然而没有一个人能把视线从她身上上移开。
蝶公子从正门走出了红尘。
音乐停了,身后片刻的静寂,然后是雷鸣般的轰然喝彩。没有人回头,没有人注意到,刚才,曾经舞倾天下的蝶公子,离开了红尘。
门外停着一辆样子普通的马车,一个男人掀开布帘,朝他伸出一只手,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欣喜而且温暖的微笑。这一天,在那么久那么久之后,终于来了。
蝶公子握住他的手,又迟疑地转头往大门里望。那站在高台上,因台下惊人的热潮微微露出无措的,是个孩子。云裾霞帔,稚气未脱的小脸被脂粉装点出模糊的明艳,她,还是个孩子而已。
车上的男人用力握了握蝶公子的手,“迟笙,她有她的命。”
蝶公子闭了闭眼,沉默着登上车。
布帘在身后放下,车轮辘辘,向着不一样的世界远去了。
她有她的命。
在纷落坠地的残花里,那个站在最高的地方,翩然欲飞的女孩,……她有她的命。
三
红尘大乱,闭门谢客。
蝶公子走了,而他留下来顶替自己的稀世奇珍,在如愿地引起轰动之后,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价值连城的药汁灌下去,银针一遍遍扎在身上,她在恶梦里颤抖着皱紧眉头,冷汗像水一样流出来。惶恐不安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可是没有人有办法让她醒过来。
……台下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他们在叫好,他们直直地看着她,那么烫的视线,好像想要把她捧到高处,又好像想要把她拉下来撕成碎片……她有点怕,但是她必须站在这里,像师父教的那样,保持最优雅最无动于衷的姿态,不要笑,也不能看下面的人……
……她顾不得换下舞裙就往后院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师父”。
没有人回应。
翩跹阁空无一人。连门柱上的匾额都不见了。是了,以后她要住在这里了。这里会改成一个和她相配的名字。
翩跹的是蝶,而蝶已经飞走了。
再不会回来。
她在梦里挣扎,围在她床边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离去,对这个十岁的小女孩而言,会这样难以承受。
她的心好像破了一个洞,疼痛也许还可以忍受,可是那种好像灵魂都丢掉了的空茫,那种突然间生命失去了凭依的感觉,让她濒临疯狂……她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了,梦里的天空也开始变得黑暗和模糊。
一点陌生的温暖抓住了正在滑向深渊的她。一片漆黑的记忆裂开了一条缝,飘过一丝荷叶的清香。
神智恢复了一点,视线依旧模糊,锥心的疼痛仍在,但是那种空茫缓和了一点了。周围有人,却看不清面容;有笑声和喊声,还有人在唱歌,和红尘不同,那是个孩子的声音,似乎在唱一首走调的儿歌,听不清歌词,只能感觉到那份稚气的快活。这是哪里?好熟悉,好思念……这是哪里?
她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周围,梦里的景色变得隐约可见,——金黄的稻田,低矮的青绿小山,不远处的茅草屋温暖的炊烟袅袅升空,似乎有什么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然而记不起来,怎么样都记不起……
突然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响起来,“……”他的声音很清澈,但是她却听不清他叫了她什么,“这个给你,”他说着,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手里躺着一块水一样的玉,“……,不要和他们玩拜堂,一直一直做我的新娘子吧。……”
她接过了玉,她握住了它。玉佩上的体温如此温柔,心里的洞被填上了,疼痛也消失了,可是七天里一直干涸的眼睛却突然涌出泪水。
她睁开了眼睛。
“一寸长,半寸宽,西湖水的浅绿色,四个角上各刻有三条波纹,”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流着泪说,“去找那块玉。”
正文
“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
“露桃宫里随歌管,一曲霓裳红日晚。归来双袖酒成痕,小字香笺无意展。……”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羊脂一样的手指握着红牙拍板,浅吟低唱。不论是烟波浩渺的洞庭之滨,还是狂沙蔽日的塞外,全天下的男子听着这风情旖旎的江南的歌,都会想到一个人,——落英,红尘的落英。
江南的美不亲见是不能明白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如画鲜明的诗句让人轻易便能想象水乡的明丽和润泽,但水乡的精魄却在“水似眼波横,山如眉峰聚”的风情。——江南的风物隽秀,从来胜在风情,——而若论风情,便是在吴哝软语、衣香胜花的江南,也没有哪里能出红尘之右。
十五岁的落英是红尘的头牌。红尘,是整个江南最出名的青楼。
落英并不接客,——她是红尘的舞姬,天下第一的绝世舞姬。五岁学舞,落英十岁风华初露便名满天下,——“落英仙子”,这不知源出何处的目眩神迷中的呢喃,让人忘记了她本来的名字,却让天下记住了她如梦似幻的舞姿。因为她的缘故,红尘的客人除了来寻花问柳的登徒浪子,还有清流文士,但红尘真正成了清流集会的风雅之地,还多亏了前宏文馆学士司徒谚。那号称永嘉狂生的司徒谚写得一手极俊的行草,偏生最恨有人向他讨字,连当朝太师宇文正钧都被他不冷不热地回绝过。当年他外任途中经过扬州,竟在红尘流连三日,几乎误了行程。红尘的柱联便是他所作。得知他在红尘留了字,文坛一片哗然,毁誉参半,不过自那以后,天下学子都对那传说中的风流潇洒心向往之,也是不争的事实。红尘的老板是精明的商人,看出了雅俗之间最为得益,便维持了红尘的与众不同,也默许了落英的特殊。
司徒谚那副字,便刻在红尘进门处的花柱上。
“醉笑陪君三千场,不念离伤,流觞射覆,举酒邀月,今朝得意且尽欢。
“泪眼待书万里路,谁道薄情?逐水落花,望雁西楼,明日相思空凭栏。”
原本正门之上的匾额“红尘千丈”,恰成了横批,那笔本是妩媚入骨的簪花小楷,和永嘉狂生清俊的字相映,竟流出几分悲悯。
红尘千丈……
红尘里还有一个不接客的女孩,叫作暖香。
暖香弹得一手好琴。当初年方十一的落英拉着怯怯地半掩在自己身后的暖香对老鸨说,“若是你们迫她,我便再不跳舞。”一如既往的柔声细语,然而抬头直视鸨母的眼睛锋利冰冷如同薄冰。落英的舞是红尘的命脉,但最为得益的雅俗之间是个难以把握的位置,客人对她舞蹈的痴迷仰观与将她践踏在脚下的疯狂欲望其实只是一线之隔。这是次凶险的赌博,但落英赌赢了,她救了暖香,也救了自己,如今,暖香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清白,甚至可以保护落英了。多少人到红尘只为听她一曲琴,——暖香的琴,温柔如水的琴,仅仅排在落英的舞后面,成为旖旎水乡十丈软红中一道入梦的风景。
如果事情就这样继续,也许一切都会这样不好不坏的一直下去。
但是,事情变得不同了。
“姑娘。”胭脂的声音低低地在身后响起。落英睁开眼,瞟了眼镜子,——很简单的彩妆,脂粉不施,只在右眼下描了一条柳叶儿般狭长的桃红,却让她素净得几乎是苍白的脸透出几分红晕的错觉,——确是极巧的妆,但这遮掩了她绝望苍白的一抹艳色,却让她眼里的冰寂寞疏远得近乎凄厉。落英看着镜子有些失神,她天性凉薄,又是在青楼长大,对人对事都冷酷无情,偏偏这三个人,师父、暖香、胭脂,简直好像前世亏欠了一样地牵肠挂肚。十岁时师父不告而别,她七天高热不退,几乎丢了性命,这次暖香离去,也是好似从心里把骨血相连的东西硬生生撕扯下来一般,简直痛苦地不能呼吸。
瞥到胭脂脸上压抑着的兴奋和些微得意,回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虽然今天,她其实并不想笑。
胭脂红了脸,隐隐知道姑娘心里不太好过,但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柔嫩的红唇间露出一点洁白的贝齿,像一弯极细的新月。
“终归还是孩子。”落英疼惜地想,忍住不去想象将来和胭脂分离的情形。隔着衣襟握住贴身的玉坠,落英慢慢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着镜子斜斜地簪了只翡翠步摇,回过身,胭脂早拣出她要的衣服。窄身广袖的蜜合色蜀绣长裙,在袖口和裙摆上绣满了桃花,配上一条飘逸的海棠红越罗帔子,端得是步步生香。落英很少作这样精心的打扮,但今天,是不同的。——今天,她要为暖香跳一支“桃夭”。
暖香要嫁人了。没有被迫,从那个锦衣青年一步越上高台,用扇子挑开了暖香面前的珠帘,暖香微讶地抬头不期然地望进他神采飞扬的黑眸,她便心甘情愿的深陷了进去,那是第一次,暖香乱了琴音……
准备停当,落英出了拥红阁。还未出了园子,就见老鸨从红尘的主楼那边迎过来。“如妈妈。”落英垂首微福了福身,——这如杏在妓院里耗了一辈子,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如今已然年近四十仍依稀可见当年烈火杏姬的丰韵。——如杏看着落英,愣了一下,转眼却换上了热情到谄媚的笑脸,“哟,是英姐儿啊,你今天这身打扮——”如杏捏着丝帕掩口吃笑,“怕是要抢了香姐儿的风头了……”“妈妈说笑了。”落英仍是低眉垂眼地应答,“前厅怕是要开始了,妈妈还要恕我不能相陪。……”
望着落英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后,如杏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为红尘的头牌名妓,落英平日的言行极尽内敛,礼数周全,待人也谦恭和善,恐怕是担心自己惹人嫉恨,才事事低调到如此程度。这想法固然没有错,只是这种程度的努力,不过像是在火焰外面罩上一层薄纱,远远不够遮挡身在顶点的光芒,更不必说让她的舞蹈超过了她师父的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高洁傲慢。这样的人,对脂粉冢里的哪个不是煎熬?有些事情是其实注定了的,从成为红尘的第一舞姬,用这身份救下暖香,落英早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难得她这些年做得这样好,如今也到了头。暖香抽身,落英辛苦维持的危险平衡顷刻崩溃,断没有道理容她再继续逍遥!——不过,不必亲自动手,自然有人会料理她。
如杏的冷笑里带着几分苦涩,……就像,自己当年。
坐在翠烟一样的吴纱目障后,暖香低垂着眉睫,轻轻地抚着弦。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这是她在红尘最后一次弹琴。许了人,本不该再抛头露面,如妈妈要她在新婚之日最后弹一次琴谢恩客,对这带着恶意的要求,自己是想回绝的,便是如妈妈不忿,英妹妹也必能设法让她放弃,但是既然郑郎应下了,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出嫁从夫,是女子的本分。
今日的红尘人满为患,一个梦一样的女子将要淡出视野,被别人筑金屋而藏,今天的客人,多是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果然是不虚此行!不必说今日暖香的琴分外柔情缱绻,只是今天落英少见的艳丽妆容也足值了千里跋涉!
文士们行起了酒令,输的便作首诗赞这倾世美人,虽然主角是暖香,但多数诗作写的都是“绝世二姝”,——后来轮到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青年,他一手捏了酒樽施施然站起来,曼声吟了首《舞神赋》,章华韵雅,一下把先前那些诗文比了下去。场上静了一下,然后文人们轰然叫好,有人拍着那青年的背,大笑道,“今日香美人方出阁,这位仁兄便打起落英仙子的主意了!只怕红尘不会轻易放人的啊!”
红尘里热闹非凡,看客们直闹到红日西沉。暖香琴声柔美,落英舞姿隽逸,台下的也被嫁娶的喜气感染,饮酒大笑着纷纷猜度,这郑大公子究竟出了多少银两,红尘不但放了香美人,还为她做足了出嫁的场面。只郑帆不知为何从中场便脸色阴沉。
傍晚,暖香方才款款走下琴台。
落英从后面拉住暖香的衣袖,望见她眼中春水般满溢的柔情,微微的笑着,松开了手。
暖香的幸福是她不能涉足的,不论是出于情同姐妹的不舍离别,还是对自己未来的担忧。
落英在红尘最高的台上跳了整夜的舞。红绸的水袖翻滚如朝阳喷薄的海面,这一夜,她的舞蹈带着些许溺水的惊惶。
暖香走了,落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筹码只有舞了。而知道这一点的,不止是落英……
现在,要在落英跳舞时弹琴的是红尘里第三位的女子柔玉。柔玉在世人眼中是标准的狐精转世,对她轻贱唾弃又沉迷不已,——如果说落英的美如初绽莲华,光彩炫目又清净疏远,那么柔玉就像惑人的玫瑰,媚骨天成。落英知道,柔玉恨她,非常非常恨。柔玉和暖香是一同学的琴,当初为落英选定的琴师本是柔玉,她的琴艺在暖香之上,但落英选了暖香,——落英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少筹码,清楚的知道,自己只能救一个人,落英选择了救暖香,这本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落英明白,一生的命运的改变,隐在烟视媚行背后的斑斑血泪,并不是一句没办法便可以接受得了的。——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暖香坐在琴台上的日子,柔玉放弃了苦练了十年的琴,弹起了筝。那轻浮妩媚的乐器,与她是如此的相配,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天生就该在教坊里流盼弹唱。时隔四年,她又在昔日暖香的位子上重新操起了琴,让人们记起了,琴是一种更适合她的乐器。
纵然眉目间已经沾上了烟花色,柔玉的琴音仍是无可挑剔的美丽。她的琴,有着令人惊叹的美丽红弦,犹如少女唇上胭脂一样的丹朱色。
点罢丹朱倚门盼,帘外春残飞花乱……
人们几乎立刻无情地忘了曾坐在帘后的那个温柔如水的少女。落英仙子和玉美人,成就了红尘新的传奇。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沸腾。今天落英淡施脂粉,长发用金环高高挽起,一席飘逸的白裳,用一条桃色的丝绢在腰间系住,看起来纤腰盈盈,清纯又明丽。她静静地站在台上,一如既往地对台下疯狂的人们视若不见,但是以往那种淡然的冷漠却消失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惹人矜怜的气息,让人想把她拉进怀里,细细疼爱。二楼雅阁里坐着武林首富慕容家最受溺爱的小公子,他迷恋地盯着高台上的倩影,看着她无动于衷地面对台下的狂潮,看着她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去,在她转身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触到她的眼神,那眼神却不是无动于衷,她羞涩又幽怨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他的脸,好像想要说什么。只有那一瞬间,但是他敢肯定,那是在看他,因为他笨拙错愕的神情,让她露出了一点悲哀和失望,她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慕容公子猛地站起来要追上去,被家丁惊讶地询问才回过神来。他失神地坐下,满脑都是落英那个羞涩的欲语还羞的神情……这是什么意思?他每天来看她跳舞,送上珍奇的宝物供她赏玩,她终于被他的深情感动了吗?她竟然对他有意吗?狂喜涌上他的心头,他拿起酒杯猛地灌下,今天似乎连红尘醉也格外香醇!
可是刚才他的茫然让她失望了吗?回想起落英最后悲伤的背影,慕容几乎忍不住冲进她的香闺对她倾诉衷肠,他努力控制自己,吩咐小厮叫鸨母如杏过来说话。
如杏从雅阁出来,甜甜的媚笑褪去了,嘴角勾着一丝嘲讽。这些日子,总有人提给落英赎身的事情,多得有点不正常。其实她多多少少知道是怎么回事。从暖香出阁,落英总时不时的去红尘最高处的琴楼,在那里凭窗而望,又寂寞又哀愁的样子。这样脆弱可怜的她,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就能让最吝啬的路人停住脚步,冲进红尘一掷千金。虽然她照旧是不说话的,然而在一支舞结束离去之前,她的眼光会轻飘飘地扫过人群,然后微微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整个扬州城所有有能力赎出她的人,都在心里相信落英对自己与众不同。
都是蠢货。如杏冷笑,轻蔑地啐了一口,换上热情的甜笑,捏着手绢下了楼。
落英靠着琴楼的雕窗望外看,看着红尘墙外的运河里乐坊的画船慢慢漂流,暖风熏人,空气里的花香粉香让人迷惑。这样美丽的暮春,最适合暧昧的误会。抬头瞟一眼画船上的徐三爷,然后低头避开他惊喜的审视。
太急了。太急了。落英低垂的长睫掩下焦灼不安,这样的暗示应该慢慢传递给少数几个人,但是,没有时间了。
暖香离开了,离开地太过突然,让她不能周详准备。现在,台下的视线一日更甚一日的露骨,已经没有时间了……
如果不能在他们发难之前找人赎身,只怕将来一落千丈,再没有能力保全胭脂……
整日被柔玉眼里仿佛淬了毒的恨意刺得脊背发冷,兼之与暖香分离的悲伤,落英这个月都睡得很不安稳。
周围如同罩在薄雾里,她知道自己正在做梦,这个梦她已经做了千百回。从十岁高烧七日第一次梦到以来,这五年里这个梦总在她疲倦忧心时增加她的劳累。视线依旧模糊,感觉到周围有人,却看不清面容;有笑声和喊声,还有人在唱歌,和红尘不同,那是个孩子的声音,似乎在唱一首走调的儿歌,听不清歌词,只能感觉到那份稚气的快活。这是哪里?好熟悉,好思念……这是哪里?
落英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周围,五年来,梦里的景色不断变得清晰,如今几乎已经完全展露在眼前。——金黄的稻田,低矮的青绿小山,不远处的茅草屋温暖的炊烟袅袅升空,似乎有什么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然而记不起来,怎么样都记不起……
突然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响起来,“……”他的声音很清澈,但是落英却听不清他叫了她什么,“这个给你,”他说着,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手里躺着一块水一样的玉,“……,不要和他们玩拜堂,一直一直做我的新娘子吧。……”
梦境又到这里戛然而止,落英幽幽醒转,心情有些恍惚。那是什么地方?那男孩是谁?他在同谁说话?为什么那么熟悉?这是自己幼年的记忆吗?
落英五岁被卖进红尘,大病一场忘尽了前尘,不知自己是谁,不知父母家人在哪里,心里眼里就只有师父、暖香和胭脂三个,这三个人几乎就是她灵魂的全部。那场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大病之后,她也曾担心终有一日大家各自分离,自己真会崩溃。可是这个梦给了她一个新的支柱,——那块玉。当日她终于从昏睡中醒来,立刻差人去取玉。下人们一头雾水,翻箱倒柜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找到了她说的玉坠。她把玉握在手里,心中升起莫可名状的思念和安心,从此这玉坠再不离身。
握着玉慢慢摩娑,落英强自平复心神,起身倒了茶,一口下去竟冷得一个寒战,皱眉暗想今日的茶怎么镇得这么冰,用手慢慢捂热了饮下。回到床上辗转好久都不能入睡,心里有一点惶然的忐忑。就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落英在十丈高的三尺圆台上跳舞,铺张的华丽丝锻从高台直铺到地上,——那是苏杭最好的红锻,纯正明亮的红是清贫女孩梦也梦不到的颜色。映得一身浅粉织银云锦的落英,如同火焰上洁白的精灵。云锦是最最华美高贵的布料,用料讲究,是最上乘的真丝内加入纯金线、纯银线、孔雀羽织成,织工复杂,便是两个配合极好的熟手一日也只能织出一寸锦。这身用“寸锦寸金”的云锦裁成的长裙,却是极浅的粉色,如同早春最苍白的桃花。柔玉的琴是激越的,落英单薄的身影,仿佛一片风中起舞的花瓣,台下的人迷恋的望着落英纤细的柔软腰肢,洁白纤细的裸足踏在艳丽的绸缎上,带着几分天人堕凡的奇异诱惑。将至尾声,柔玉琴声渐缓,平日里嘈杂无比的青楼竟也静的落针可闻,琴声如同一望无际的原野草尖上那道一闪而逝的银光,此刻莫说喧哗,连呷茶摇扇的细响也显得太过突兀,风流雅士们在心中隐隐地舒了口气,原本暖香离去的遗憾和担忧也荡然无存。
没有人注意到柔玉眼底的幽暗和唇边若有若无的残忍笑意。琴声突然拔高,如一只箭一般从长草中直飞入云的翠雀。正舞到高台边缘的落英随着琴声一个旋身高高跳起。云锦中的银线泛着不祥的冷光,没有人注意到一道极细的寒光如闪电般射到落英膝上,倏地消失不见。落英颤抖了一下,如同正飞离湖面的天鹅被潜藏在暗处的恶意所伤,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悲鸣。
她从来没有跃得这样高,衣带飘飘,带着一点莫可名状的距离感,竟仿佛真要羽化飞去,台下的看客一时屏息,——鸦雀无声,甚至没有人记得惊呼。
落英当然没有飞起来,她落下了高台。
落英伤了脚。
我重写了……
我重写了……
汗啊汗
悄然无声,这都是你的错……
“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
“露桃宫里随歌管,一曲霓裳红日晚。归来双袖酒成痕,小字香笺无意展。……”
晏几道的词。
对联是原创。不过貌似不太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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