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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7章 景德镇 ...

  •   瓷都景德镇。
      不知曾有多少出自这里的精品辗转在落英的手中留下细腻的冰冷触感,但亲眼看到满身是汗的男人从瓷窑里取出红热的瓷器,慢慢冷却出景德镇瓷器闻名的品质——“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这还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原来一个精致的茶杯素润如玉的质地,要经过这么多到复杂的工艺,——采土练泥、镀匣、修模、做胚、印胚、修胚、旋胚、画胚、吹釉、荡釉、装窑、装匣、出窑、加彩复烧、烧炉,文人骚客轻轻巧巧地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杯子品茶饮酒的时候,谁想得到这些祖祖辈辈以烧瓷为生的人们——在月光一样的影青瓷上题诗作画,心中想的不过是一顿饱饭、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落英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景德镇四大名瓷的粉彩瓷,在颜料里调进了“玻璃白”,画面具有粉质感,色彩清丽柔和,绘成图像极具表现力,为了突出这个优势,烧粉彩瓷的瓷窑,都会有专门的画师来画胚。
      跟景德镇所有的女孩子一样,红叶从不满十岁就在瓷窑帮工。说起来,“红叶”这个名字还有一点来历。景德镇有一个诨名叫“四时雷电镇”。几百个小瓷窑炉火经年不熄,火光红焰照天,夜不能寝。红叶的娘是冀北人士,背井离乡了几十年,生红叶的时候是逆产,折腾了两天两夜孩子都未落地,大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把窗外明亮的红光错看成了故乡的枫林,——撕心裂肺地喊了“红叶”两字,然后婴儿便呱呱坠地。红叶叫了这个名字,自从懂事就总被玩伴取笑,说,能将瓷窑的火光看成枫林,想红叶娘老挂在嘴边的香山什么的名胜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每这样的时候,虎子总说,红叶既然等到了一个相称的名字才肯到这人世间来,香山必然是美得紧。
      红叶的娘亲识得字,会画画,就教了红叶一点。红叶这四年里,就是在宽叔只有三十多个人的小瓷窑里画胚,——她一直觉得,如果娘亲不是身子太弱,不能在瓷窑里做工,宽叔的瓷器定能做出名堂,——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日日去瓷窑画胚,日日都能见到虎子哥。虎子哥是宽叔的大儿子,在窑里做练泥烧炉的粗活。多少受了文弱母亲的影响,红叶不太喜欢粗人,但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虎子哥光着上身汗流浃背地从火窑里拉出烧好的瓷,红叶总觉得自己好像生了病一样地心头鹿撞,而虎子走到她跟前,憨厚地笑着拍拍她的脸说“别上这儿来,看,烤得脸都通红了”之类的话的时候,红叶的心更是好像要跳出来了一样。
      虽然心跳的感觉难受得很,红叶还是得了闲就跑去虎子那里。这个月,红叶去得尤其频繁。窑里又来了一个姓赵的画胚师傅,听虎子说是他是宽叔的远方表弟,年轻时觉得自己有本事,不愿意留在家乡,一个人跑出去闯天下,也不知道经了什么祸事,回来的时候竟然连话也不能说了。虎子怕这人在外头长成了什么古怪性子,专门嘱咐红叶不要招惹他。
      但也许是爱屋及乌,也许是觉得老是把活推给他心里愧疚,红叶偶尔也陪他说说话解闷。这赵画师不光是哑的,而且也不会手语,跟人交流只能靠写,附近识字的人又不多,竟完全和人隔离了一样。想来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红叶好心跟他讲话他竟有点不胜其扰的样子,就是在听也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一下,从来不会写字回应。
      红叶也是奇怪,别人早受不了他这样冷冷淡淡,她却偏偏特别喜欢跟他说点什么。附近山上哪里能找到野果,虎子哥小的时候爬树捉小鸟给她玩,偶尔进城在茶肆里听到、一知半解的风云变幻,连看着虎子心里莫名其妙的热流,红叶什么都说给赵画师听,反反复复,琐琐碎碎。红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在赵画师面前把什么都倒出来好轻松,——他有一种特别干净的文雅气质,让人觉得很舒服。
      在红叶看来,赵画师的画画得很好,但是他从来不随心所欲地画画,总是比着一个花样本子照着画,红叶觉得他画出来比本子上好看,劝他不要看那样子,他也不理睬照样画自己的画。赵画师的脸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额头上眼角上全是皱纹,皮肤灰黄带点病容,只有眼睛清澈得惊人,冰晶一样透着点冷淡的傲气。在画画的时候他看起来要柔和得多,不像平常那么不近人情,常常好像记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的微微笑着。
      他画得更好,也更喜欢画,把瓷胚留给他画最好不过了,——红叶总是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跑去看她的虎子哥,从来不会注意到身后赵画师眼里的痛楚和纵容。

      赵画师就是落英,一个月前的那夜,落英易容成一个落拓画师,跟着细泓带来的宽叔到了景德镇,第二天宽叔把她作为归乡的远房表弟介绍给乡亲认识,第三天落英进了宽叔的瓷窑帮忙。等到周围好奇的目光渐渐消失,落魄画师的身影再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宽叔便借口弟弟性子孤僻古怪,让她搬到村郊的房子里独自居住。搬过去的第一天夜里,宽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院子里,必恭必敬,“属下家中人杂,姑娘住着总是不便,住在这处荒僻地方,委屈姑娘了。”“言重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确实是自在得多。”落英淡淡地回答,和无镜一般无二的口气冷淡而带着上位威仪,果然宽叔紧张起来,头也埋得更低。落英看着他,有些恻然,——他何尝是怕我身份曝光?他怕的是,如果被虎子或者宽婶看破我的身份,不知道到时要用什么方式避免泄密。
      宽叔再三说,不必在意钱财,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然后才汗涔涔地离开。
      多好,有在乎的人。即使那些人不知道,也要小心保护着他们。
      其实,落英更喜欢宽叔现在的安排,——但是,这不是因为和人接触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越容易被郑帆找到。
      事实上,落英现在宁可被郑帆找到。无镜对师父的执念让落英害怕,和师父落在无镜手中比起来,她宁可是自己失去自由。
      无镜是个守信用的人,这一点从他被一句誓言困在檀镜寺里六年就能看出。既然她的愿望是“离开郑帆,有个安稳长久的去处”,如果她在景德镇没多久就被郑帆找回去,那没有完成她愿望的无镜就该乖乖会檀镜寺继续做他的主持了。
      但是如果她的意图被无镜的人发觉,或者郑帆在无镜之后收到信号,她都一定会被移往别处,受到更严密的保护和监视,那以后就很难再有机会了。也因此,她并不想和这里的住民有过多的接触,——如果被他们看穿身份,先收到消息的肯定是无镜。所以红叶,真的让落英非常头痛。
      原来,仅仅有杜绝桃花运的年纪和样貌是不够的,好感有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理由。也曾通过宽叔告诫了红叶不要招惹“阴阳怪气的赵画师”,结果完全没有奏效,红叶仍然日复一日地粘在落英身边絮絮地说自己的心事,久而久之,落英也随她去了。其实这样的放任根本是因为落英自己没办法下定决心避开她,从她红着脸扭着衣角说“我这莫不是病了”的时候,落英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红叶娇嫩的容颜和记忆中的胭脂重叠,甚至她微妙的心事都和胭脂那么相似……她是个如此简单纯净的孩子,对谁都不能构成威胁,——落英这样劝说着自己,沉溺于看着红叶获得胭脂失之交臂的幸福。怜惜地,痛切地,看着她。
      现在,一个月过去了,宽叔个性非常谨慎细致,落英没有放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有什么是郑帆会明白,而其他人不会的呢?
      落英看着一屋子的瓶胚,沉思了片刻,提笔开始画画。
      一个下午的功夫,她在数十个花瓶上画上了姿态各异的柳树。这其中,十之八九是花瓶上常见的美人柳,楚腰娉婷风姿动人,只有三个瓶胚上画着红尘后院的“悍妇柳”。当初在郑帆面前做戏的时候曾经画过这个,如果他看到一定能认得出来。问题是,怎么能让他看到?

      第一,这几个瓶子,不能在接下来的加工步骤里,因为图案笨拙粗鄙被淘汰掉。

      落英正沉吟间,外面传来欢快的脚步声。红叶笑着撩开门帘进了房间。
      落英心中微微暗淡。
      简单纯洁的孩子。最容易利用的,红叶。

      这天下午,落英一改往日的冷淡,在红叶热心地要求她讲讲过去的时候,讲了一个故事。
      三十年前的梁荆,天下的才气聚在四处。一在都城繁京,千年不衰的诗书礼乐;一在风月扬州,冠绝天下的歌舞字画;加上华阳的文采风流,燕州的琴心剑胆,平分秋色。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画师,雄心万丈地,离开了家乡,独自来到扬州。生活却远非传奇里那样只有如雪白衣和琴棋书画,他几乎立刻就被琐碎的生活缠在了泥泞的平地上。为了生活,他做了青楼的画师,——为花娘画像,把这些画像贴在大厅的墙壁上和门前的灯笼上供人评赏。

      故事的开始相当普通。青楼女子绿柳,被俊美的年轻剑客撩动了情思,不顾他家境贫寒为鸨母厌恶,频频与他幽会,后来怀孕才东窗事发。鸨母当时还不知晓绿柳暗地里的动作,以为是寻常意外,给了她药让她打掉胎儿。绿柳偷偷把打胎的药倒掉,想要瞒下来。可是,这样的事情如何瞒得下?她孤注一掷趁夜逃走,谁知剑客并非真心和她相好,又顾念名声,在这紧要关口将她拒之门外,结果她天才亮就给楼里的打手捉了回来。绿柳性子泼辣,又给这一夜的经历撩起了烈性,无论如何不肯服软,在楼前大闹了一场。她口舌尖利,把鸨母骂得张口结舌,引了好多闲人围观。鸨母怒极,让人按住她狠打。绿柳被按在地上,还硬仰着头,瞪着鸨母骂个不停。
      他一直是个不沾惹闲事的性子,到这里为止,他都只是这个故事的旁观者。
      但是绿柳倔强的目光好像迸出灼人火星的烈焰,一下子烧尽了他明哲保身的念头。

      在这楼里,从来没有人注意他,他也从来不愿意被人注意到。用这种方式谋生,让他觉得屈辱羞愧,同时,楼里的那些少女,她们即可怜又可鄙,而他对她们悲哀的命运无能为力。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他都不愿意和这些女子有什么牵扯。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和绿柳说过一句话。
      但是,这一刻,他拦住了正在行凶的护院,对鸨母说,今天,他要点绿柳的牌子。
      楼里的规矩,有人包下的姑娘,不管犯了什么大错,责罚都要延后。对有客人的姑娘,是不能动刑的。鸨母虽然恼怒,却也不会当众毁了规矩。他就这样子救下了绿柳。

      但是,只是暂时而已。他所有的钱,只够包绿柳三天。这短暂的三天平静,绿柳一直在说话,讲她被土匪杀掉的双亲,讲她和哥哥相依为命的幼年,讲他们一起在小镇卖艺为生的快活时光,讲她哥哥把她卖进青楼换盘缠去投奔飞黄腾达的旧交,后来却再也没有如约地回来扬州赎她出来。她也讲起令她倾心的男人。她一直在讲,好像想要把一生都将给他听。
      绿柳很美,但是并不精致,也没有出众的才艺,性子更是完全沾不上温婉可人不边儿,很不讨客人喜欢,一个月里也就只有一两次被人点到。如果不是她为人勤快,洗扫缝补手脚麻利,还有点用处,恐怕早已经被卖去别处了。可是,这个女孩子,先是瞒着楼里的人和那剑客私会,后来又瞒下怀孕的事情,连夜逃出青楼去找心上人,她那么勇敢那么痴心,竟然也会遭到如此冷酷的对待。
      “其实我早知道他爱惜名声……”她怅然地笑着说,“我喜欢的他,当然是这样一个清高矜持的人。我只是没有明白,在他眼里,绿柳是配不上他的。没想到他也是这样世俗的一个人,身份、权势、钱财,论这些我自然不如,可是,——这世上,除了我,还有哪个女子能陪着他倚马仗剑快意江湖?”
      她那么坚强那么骄傲,那么,令人心动。

      第四天的早晨,她靠在栏杆上看河边的垂柳,指着其中一棵回头对他笑道,“你看那棵柳树,像不像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在一棵棵窈窕动人的美人柳之间,有一棵树长得十分怪异,树身不似其他柳树那样均匀曼妙,却像是绿柳那日掐着腰腆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站在门口和鸨母对骂的样子。他不忍卒睹,用不了多久鸨母就要来带走她,到时,谁也护不了她和她腹中的骨肉。
      绿柳笑出声来,一手轻抚小腹,眼里一片温柔。

      那一天,在他被赶出青楼之后不久,绿柳从楼上跳了下来,香消玉殒。

      故事说完,红叶半天不能回神,眼泪簌簌下落。落英轻轻摸娑画着悍妇柳的花瓶,深深叹息。

      窑里的筛选简单但是严格,平常就只在上釉这一步上把一下关,上釉的师傅看到不合要求的次品,就会直接筛除。红叶果然不忍心这幅有个悲伤故事的画被毁掉,她难得勤快地自告奋勇给这一批花瓶上釉送窑。
      有了红叶放水,这三个花瓶顺利地制成了成品,混杂在其他瓷器里,送去了豫章。

      第二,只这寥寥几个花瓶,品质又这样普通,被郑帆看到的机会微乎其微。要做些事情,让它们引起注意。

      夹杂了这几个花瓶的一批瓷器送出的第三天,落英去找了宽叔。和宽叔单独呆在屋里,落英道,“我画了一幅不合适的画,希望你能追回来,毁了去。”
      宽叔神情立刻严肃起来,“什么画?严重吗?”
      落英沉吟了一下,皱紧了眉头,“我曾在原来的住处画过这么一幅画,当初应该没人看过,但是那画留在那里,如果后来有人看过,花瓶上的图案就能让他立刻识破我的身份。”
      宽叔如临大敌,又问了点细节,让落英放心回去,便匆匆走了。
      宽叔赶到豫章的时候,那批瓷器已经售出,他只好追上已经启程的商队,以卖出瑕疵品有损声誉为名,高价将其购回。

      为保险起见,检查无误之后,宽叔把这些瓷器带回村里,亲手摔碎了那几个画着悍妇柳的花瓶,把碎片和窑里几天积下的碎片残品一起收了,和往常一样倒进村口的大坑里。做完了这些子事情,他觉得绝对不可能再有问题了,到落英那里说了一声便放心地回家,继续去过他“憨厚木讷的宽叔”的生活。
      宽叔一辈子做事小心翼翼兢兢业业,这一次,却是坏在了这上面。

      除了历代的暗流首领,没有人知道暗流究竟指挥着有多少人手。事实上绝大部分的下层探子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只是偶尔用信鸽传递消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效命,甚至不知道信鸽飞去哪里,接受的训练也非常简单,——能分辨哪些信息有价值,会使用信鸽,如此而已。暗流的情报网遍布天下,几乎无孔不入,前一刻他们担着青菜在人潮川流的市井里跟厨娘讨价还价,下一刻他们就把听到的事情写下来让信鸽带走。
      景德镇当然也有很多这样的人,老石头就是其中一个。老石头一直觉得自己是遇到了奇妙的好运,有人在暗地里帮他摆平所有的麻烦,——从窘迫极了的生活到迷惑了他心爱女儿的浪荡子,所有困扰他的难题都在他提出后不久干净利索地解决。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把他见到的听到的不寻常的事情记下来绑在鸽子的腿上。
      原本老石头没有把那个画着奇怪柳树的花瓶放在心上,但是老宽这样大张旗鼓地动作让他觉察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碎片是找不回来的,幸而那画并不难画,瓷窑的工人多少都会画一点画,他凭记忆勾出了柳树,把它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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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停了这么多天。可能有人觉得我矫情,装腔作势,我自己其实也觉得我是反应过度了。这是少数事件,因为这个怀疑大多数人是没道理的。我明白。谢谢你们安慰我。
      只是那个老人的样子不停地在我脑子里出现。而且,多数听了这个故事,并且诚实地对待我的人,都说,即使是他们,在路上看到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老人躺在地上、又看不出伤病,多半也会直接当作骗子对待,不会去管的。
      我觉得我也许不是在失望在悲愤,我是在害怕。如果是我遇到这件事,也是只能这样绝望地,完全无能为力地,躺在那里等死吧。

      没有写文的感觉,看到文下的留言又很不好意思,所以今天勉强写了一些。质量不怎么样,大家先将就一下吧。落英讲的这个故事,画师是杜撰出来的,时间和人名也是假的,其他部分都是真的。经典的青楼女子,烈性傲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的故事里也是有的,猜猜绿柳是谁吧。
      另外,有两个留言说希望我解开旧文的锁,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17章 景德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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