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梦华录》南国南音

9、章陆

　　在凤藻宫见到那位老皇帝让滚得远远的郑王，无甚出奇之处，和普通皇子一样的高冠长袍，斯文有礼，但明显是塞外过来的，面色稍黧黑，除此之外，既看不出当年谋反的行事凌厉，也看不出如今富甲一方的财大气粗。见他甚和善给来凤藻宫请安捧场的妃嫔帝姬们分发小礼物，若不是毓茗率先喊了一声“四哥”，我还只当他至多是个郑王身边的亲随。我一直觉得，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中气必不充沛。这是表与里的关系。但这个郑王明显是个例外。

　　我按规矩先给正坐宫中主位的澜皇后请了安，经她引荐，目光才投向在一旁打量我许久的沈恪。他眉宇微皱了下，很快在我看向他的那一刹那，恢复先前谈笑自若的神色。我学毓茗的样怯怯唤了他一声“四哥”，他极为自然地冲我走近几步，极为惊喜道：“衡妹妹吧？听母后说你失踪这么些年终于回来了，我还不信。今一见，你还和幼时模样一样，丝毫未改。小的时候，我教过你骑马射箭，衡妹妹还记得吧？”

　　沈恪与我仅有一步的距离，我能清晰地看见他一张溢满笑容的脸，眼睛里却丝毫没有一丁点笑意，甚至还带有逼视。我仍站着不动，没有露怯，十分从容平静回答道：“不记得了。”

　　“记得才怪！连我都想不起来小的时候和四哥一起做过的事，更何况阿衡姐姐？”毓茗呵呵笑道，替我解围。她上前扶开我，在一处坐下，“再说阿衡姐姐病未痊愈，很多事暂时记不起来是自然的，四哥你就莫强求了。”

　　“这孩子被萧王的人送回宫时一直昏迷着，醒来时谁也不认得，也不知晓自己姓名来历。太医诊断说极有可能伤着脑袋，以前种种，她均不记得了。”澜皇后也作解释道。

　　“是么？”沈恪瞧了我一眼，甚惋惜地摇摇头，笑道，“这倒无甚要紧，好在公主平安归来，父皇不必长久牵挂。这宫中医术高明的太医有的是，我从西越也带来些个胡医，虽比不得宫中的，但在江湖上也算治遍各种奇病怪症，改日定带进宫来给衡妹妹好好瞧瞧。来日方长，这恢复记忆之事急不得，你说是不是衡妹妹？”

　　我温然微笑：“阿衡在此谢过四哥了。”

　　见我这厢话语停罢，一旁的妃嫔趁机为郑王赠送的礼物致谢，顺带奉承几句郑王爷孝顺皇后娘娘，母子情深之类的话语。擅品香的珍嫔托着手中一盛红色液体的水晶瓶，边细瞧边疑惑问道：“敢问王爷，这是什么香？妾身从未见过如此异香，不似随身香囊，也不似宫中的贡香，或固体状，或粉末状，需置于香炉焚烧，以蒸汽飘香。”

　　郑王笑而不语，仅自行取过她手中的水晶瓶和锦帕，拧开水晶瓶，滴了两滴在锦帕上，他将锦帕抖了两抖，霎时香远益清，满堂芳醉。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含笑道明：“此为海外苔萝地华容国女帝所用的宫廷御香，华容女帝也是位制香高手，共研制九九八十一种异香，此‘太清红云’乃其最得意之作。”他顿了顿，颇高深莫测道：“个中妙处小王就不赘述了，各宫娘娘自拿回去使用，定能体会一番。”

　　此异国她香，标签为女帝秘制专用，甚博闺中女儿眼球，各宫主位皆取了一瓶，连带澜皇后毓茗在内，见我只含笑注目，郑王挑了挑眉，惊诧问我：“衡妹妹不感兴趣？”

　　“那倒不是。”我寻思，“只是我这久病不愈之人，能用得这等奇香么？”见他带笑的脸明显写着一副“你说呢”的表情，我颔首，吩咐身边的侍女取了一瓶来，笑道：“想来是无碍的。”

　　郑王来凤藻宫的主要目的显然不是给众妃嫔发小礼物来着的，随即，他小心宛转地跟他母后问及老皇帝的近况，稍后应该会来凤藻宫吧，他想留下来请安。我也有一两日未见到那待我不错的老皇帝了，正思忖着自己也顺道留下来尽下这顶替公主为人子女的职责，问个好请个安，大家一团和气。

　　然而澜皇后却用帕子拭了下鼻子，容色淡淡道：“你父皇自前日起便与宁王彻夜下棋，今早已叫人传话来，晚上还歇在婉懿宫处。”

　　“今日可不正是十五了？”仪妃掰着手指算了下，乍然道破道，众妃嫔皆缄默，后宫规矩，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乃帝后相聚日子。

　　“哼！她既然做了十五，我便做得十六！”毓茗为她母后抱不平道，“今夜我便到她婉懿宫请安去，彻夜观棋！”

　　“不许胡闹！”澜皇后厉声斥责，很是深明大义道，“你们要见你们的父皇请安尽孝心，也不急于这一时！圣上最近忙于朝政，老毛病又犯了，夜不能寐，懿贵妃和宁王彻夜陪着，也是为了解圣颜舒缓圣心，为江山社稷着想。这点道理难道你们都不懂吗？一个两个意气好斗，一看就不是我凤藻宫出来的！”

　　皇后话音刚落，众人皆低头请罪呼“不敢”，我亦低头随着众人矮身行礼，顺带拉了拉仍高昂着头一脸不服气的毓茗。

　　她断然拂开我的手，扭身大踏步地走出凤藻宫。澜皇后已被气得瞠目结舌，我忙起身道了句“我去劝劝她”，便也离开了。

　　找到毓茗，她正在园子里掐了一支牡丹狠狠撕着花瓣，我缓了口气，估计现在和她说大道理，她也未必能听进去。于是，我也掐了一支牡丹，在她手中那支香消玉殒之际递了过去让她继续撕。毓茗愣了愣，推回我的手，小孩脾气囔道：“我最讨厌我母后表里不一的样子！明明心里嫉恨得要死，面上还要端出一副母仪天下，大度从容的架子！阿衡姐姐，这些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一来我失忆了，二来我也未曾看见过我母后的种种。”我简洁回答道，毓茗被噎得跺脚，转身背对着我。

　　我没有说话，仅把目光投向所处的这片天地。已是掌灯时分，各处宫殿行苑皆悬灯万盏，亮如白昼，银光雪浪，珠宝生辉。十余年后重新置身于这派富丽堂皇的皇家气象，即便是在敌国，也是一样的，一样的囚笼。其实早已经明白了，到了期限，我的一生便是如此，一切最好的全在童年时期过完了，搬离宫的那一刻记忆，如同烙铁之印，清晰永志。我曾经以为那只是一个小孩晨起推开宫门跑出去的脚步声，是那么细碎轻扬，仿佛可以直奔宫外看看不同的世界，还是可以再折返回来。然而并不是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人生便是由一个囚笼碾转至另一个囚笼。

　　毓茗的话并不是没有在我的心中泛起波纹，我曾经也有过一个母后，相比澜皇后，有过之无不及，众人面前，她是一代贤后，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抚近柔远，下车泣罪；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可是我却明了，实际上，我的母后并不是。

　　我叹了口气，问毓茗：“你可晓得何为皇后之位？”

　　她未吭声，我陡出一丝苦涩的笑，径自道：“皇后，便是一国之君的正室。要母仪天下，也是得有内容的，好比一篇正传，皆是主人公不能做主的言说，要做到光明明的堂屋样的一览无余，方能向世间展示，为天下妇人德容的表率，这些均与个人感受无关。皇后娘娘再恼恨，真正的私底下的心事，也得在厢房里紧闭。若是她和一干嫔妃一般在圣上面前拈酸吃醋，处处计较，她的后宫之位可就坐不稳了。这样的情况难道你想看到？”

　　也不晓得我乱关联的说教对她是否起了作用，她沉默许久，半晌才小声道：“阿衡姐姐，你陪我走走吧。”

　　无声走了一路，看她不由自主去往的方向，便知道又是宝骏园，她师傅辰风的常去之地。我站在梧桐树下，见毓茗上前两步，痴痴地看着马厩里那人颀长的身影，裙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她却丝毫不知。毓茗并未像以往一样欣然入内打下手，而是叹惋着往回走。

　　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我随着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为什么不进去？”

　　她摇摇头，满腹心事道：“师傅给我把过脉，说我长久学不会骑马，是因为天生有马匹过敏症；而他最近接了父皇的活，跟新进的宝马接触频繁，不适宜和我同处一个空间……..阿衡姐姐，你说我怎么就有了这种怪异的过敏症，这该如何是好啊？”

　　==天啊，还有这种鬼借口！马匹过敏症！还如何是好？明摆着，是完全对你无感，保持距离呗！我听着目瞪口呆，登时还打了个喷嚏。这下更落实了毓茗对自身不好的猜忌，她的脸色霎时像抹了锅灰一般厚重。

　　“是我过敏，我也过敏~”我忙揉揉鼻子，恢复常态。不忍伤她的心，我以一种看惯红尘情爱的过来人心态，淡定解释道，“额，世间男欢女爱大抵如此，望之火热，晾久则寒；望之寒彻，捂久则暖。你和你师傅现在貌似处于寒的地步……..唔，还是会有往热的方向发展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祸兮福所倚嘛。所以，你完全没必要介怀马匹过敏症什么的，真爱经得住红炉火的！”辩证解释完毕挺了她一把后，我手心全是汗，好违心啊。

　　毓茗那丫头却意态缱绻，小声嘀咕着“男欢女爱”，只为这四字露出笑意，细味不尽。

　　许是我俩的谈话一直围绕在“马匹过敏症”那个词，霍然之间，果真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脱缰从马厩冲出来，辰风吹了好几声哨声，那马不听指令，风驰电掣朝我们的方向奔来。我吃了一吓，回头见毓茗，早已受惊跌坐在地上，我要拉她起来，还要迅捷闪躲开来想必已不可能。

　　情急之下，在那白马驰来之际，我迅速拉过缰绳，跃身上马，急切扭转方向，幸好那马的前蹄止步，未踩踏在毓茗身上，忽地一声长嘶，它载着我朝围场另一个方向跑了。

　　耳边的风声呼呼，那匹马早已不在我掌控下，越跑越快，临近围场白墙时，它竟像长了翅膀似的，载着我飞过了白墙。在马蹄腾空的那一瞬间，我紧闭着双眼，不敢看，只知道使尽全身力气，双手抱着马脖子身子紧贴马，尽可能不让自己掉下马。

　　再度睁开眼，那白马已载着我进入了菰商校场—两日后我要接受册封和御驾犒军的地方。月光下，马狂奔着，似一道白光劈过，纵横于天地之间，它一面拱着身子，试图把我摔下来。我觉得已经坚持不住了，鬃毛越来越滑溜，手在慢慢滑开，耳畔似有铃声传来，意识也渐渐抽离……

　　临近禹王台时，眼前电光火石，止不住闪过一系列画面——

　　菰商校场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裎都皇室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禹王台。

　　翦武帝微笑携着我的手，在妃嫔百官的簇拥下登上了禹王台。

　　城门徐徐开启，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铁骑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萧王带着三千精兵入城来。

　　御驾阅兵，三千铁骑精兵分九纵队，严阵肃立……..忽然，校场风云大变，三千黑甲铁骑马蹄声凌乱，撼地动瓦，响彻云霄。

　　萧王沈阔一马当先，驰一匹黑马，逾界持剑朝禹王台奔来。

　　一支箭适时发出，射中萧王，贯穿于胸，一箭穿心。是支龙翎御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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