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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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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风和毓茗赶来时,白马已停住,定定地立在禹王台前十步远的地方,而我仍然端坐马上,神情木然,目光直直盯着地上—那是两日后沈阔中箭毙命倒地的位置。
良久,待我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却惊觉辰风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马,他的手竟然无所顾忌地搭在我肩上,我却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角度依附侧靠在他的怀里。
“这是干什么?放手!”我一惊之下大是羞恼,不由自主道。可“放手”二字刚脱口而出,我顷刻便从马上坠落,重重摔在地上。
脑海霎时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我被人摔了吗?…….反应过来的确是铁铮铮的事实,我又急又气,指着他,欲破口大骂,可却被重摔扬起的尘土给呛着,话梗在喉咙,只剩下声嘶力竭一句“你——”
那家伙仍坐在马上,益闲适且居高临下瞅着我,面具底下的嘴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他做了个轻轻“放手”的动作,轻描淡写道:“草民奉了长公主旨意罢了。”
见两相争持,毓茗赶紧来打圆场,她忙扶起我,心有余悸,连一口气作解释道:“阿衡姐姐,刚吓死我了,你知道吗,那匹马载着你发了疯地狂奔,师傅和我追啊追都追不上。幸好我们赶到时,马居然自己停了,你却像失了魂魄似的坐在马上,我们连喊了你几声,姐姐你都完全没意识,一动不动的。故师傅才陡然冒犯,要抱你下马,才发生刚才……..”
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不能不报。我内心已咬牙切齿,面上却风平浪静,恢复了风度,我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淡然道:“既是如此,你未能护周全本公主的这一笔就这么算了。”蓦地我一横眉,甚有公主威严气势地冲着那下马的登徒子斥道:“大胆草民,还不跪下?!你狂妄自大,玩忽职守,未能将圣上信任交由你的八骏之一‘晨凫’驯化,反倒让其受惊,跑出宝骏园,罔上欺君,该当何罪?!”
我心里洋洋得意,幸好来之前熟悉翦国律例,居然注意到如此怪异一条,裎都皇宫宝骏园的御马除皇帝授意,擅离园者,监管者获死罪。哼哼,小子,这下该死相了吧,还不速速给本公主跪下求饶?
毓茗脸色都变了,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辰风似乎并不惧怕,任那现下已是很温顺的白马舔着他的手,未看向我自若道:“恐怕罔上欺君的是公主您吧?既然知道是八骏之一‘晨凫’,也应该知道圣上将在犒军大会上将其赐给萧王。你同样未经圣上授意便擅自骑上未赐封的御马,不仅骑上了,还骑得那么难看,”顿了顿,他目光忽然驻留在我脚上,溢出一丝笑,一字一句道,“右足尽显,露出不该露的东西,这可是欺君?”
最后一句话清晰无误传到我耳朵里,我瞬间惊滞,用余光快速瞄了下右足,鞋袜仍在脚上,并未泄露,他却又是如何得知的?
死相的是我,我不敢轻举妄动了,倒是一旁的毓茗并未听出任何玄机,顺利成章拊掌做中间人道:“好啦好啦,各有各的错,都打平了,既往不咎。”她看了看她师傅,又看向我,征询道,“好么,姐姐,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吧?”
被人抓住痛脚,再多纠结下去无益。我脸色煞白,点点头,赶紧找台阶下道:“嗯嗯……那算了。”
“这么说,长公主肯放过草民了?死罪也免了?”那辰风还特地一问,明显是仗着占我上风拿我寻开心,我清晰看见这面具男眼睛里带有些许顽皮的笑意,气不打一处来,我呸!面具底下肯定是张倒胃口的脸!
即使不顺气得很,但还是得作出一副顺了气的形容,我抬手扶了扶发髻,淡然道:“本公主乏了,今夜你运气好。”
他笑笑,并未还语,径自牵着那晨凫转身走了。看着月光下他一步步远去,夜风掀起他翩然衣袂,我呆了半晌,此人是谁?
已是忧思百结,终于出现第一个识破我的人来。我的右足有一朵云朵纹饰,是燕云人。燕云国凡是女婴孩出生,爹娘皆为其右足浸泡药酒,浸泡药酒的肌肤较它处稍白,百日后自行形成云朵纹饰,此为故土乡俗,意为女孩一生平安,长大后能乘万里祥云,嫁得如意郎君,幸福美满。
在筹划来大翦前,和易容一样,师傅们已用人皮脂膜掩去了我这一纹饰,如今这一块肌肤平整完好,白璧无瑕。
睡前沐浴时,我特地查看确认一番,并未有任何破绽。长叹了一口气,不必多虑,不必多虑,许是这小子满口胡言,虚张声势。我闭上双目,任身体像干燥的茉莉花,泡在水中,可以湿湿地小心地开放了,赶走一件事,怎奈另一件事却浮上心头——萧王沈阔之死。
很快便是两日之后,菰商校场的盛况正如那夜我幻境中所见一样,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各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齐聚一堂。殿前嫔妃帝姬,亲王皇子数百,个个着盛服,衣衫缤纷,我置于后宫之中,竟嗅到一股股不约而同散发的同样异域且浓郁的香味,来路不明的熟悉。看来郑王重推的“太清红云”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嫔妃们都欢喜得很,只可惜众人都用,这“太清红云”便显得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了。
宁王府仅是宁王携王妃桐夫人前来,不见那日疯傻的侧夫人。宁王与王妃同向老皇帝行礼问安,我方第一遭正面见到这传闻许久的宁王,他长身玉立,与幻境中看到一样,仍爱着月白色长袍,腰间系碧色腰带,上悬着同色玉佩。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真真如传闻一般,是个美男子。
他看了看一旁正留意他的我,眼里几丝惊诧,神情微征,瞬即恢复如常,嘴边噙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长公主。皇妹,身体可好多了?”
“这是你六哥,还有他的王妃。”老皇帝以为我不认识,给我引荐,解释道,“衡儿尚在病中,宫中的人还未认清。往后你们兄妹多走动走动,自然就熟了。”
那是自然,多走动下,我要找的人可和你宁王脱不了干系。我暗想,却是极友好地与他夫妻二人微笑,喊了声“六王兄六王嫂”。
礼乐响起,翦武帝携着我的手,身后自澜皇后以下跟着一行妃嫔,沿着甬道上的红锦金毯,一步步走向汉白玉制可容千人的禹王台。
皆如幻境,一切按部就班,宣诏我为永昌长公主,我谢主隆恩,众人山呼“吾皇万岁”“公主千岁”。
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城门大开,我能看见城门外,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悠扬沉重的号角伴着萧萧马鸣响起,“萧”字大旗跃然眼前,在前头开路的是铁骑马队,人皆矫捷,马亦雄峻,虎虎生威。随后为铁甲武士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走进城门来,铿锵列队,个个盔甲鲜明,长矛闪亮。
三千萧骧精兵已全部进入菰商校场,我正纳闷萧王还未出现之际,便见阵形突有变化,前面二十余骑马奔至校场中心,蓦地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黑骑从内中翩然驰出。马上之人身形笔挺如剑,一袭银甲玄袍。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愈加衬得他人如锋刃,凌冽沉敛,恍若日神东君耀然自天际落。他用手中天月剑划过万里风沙,千里疆土,绝胜九州,萧王沈阔。
像是从万丈高山瀑布跃下,依稀带有鬼林悬崖上的震撼惧怕,我直线坠落,快到潭底,眼前的所有迷雾尽数散去,那一刻终于来临,我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轮廓深邃,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我蓦地移开视线,适时瞧见礼部的人已登上禹王台,候在一处,手中各托着一描金漆盒,里面分别放置圣上开启犒军仪式,射杀镞鹰需用上的弓和箭。看到箭的那一刻,我骇然,是那夜幻境里出现的龙翎御箭。
这箭的出现,掀起我心中的千重浪,它离翦武帝是那么近,一伸手便可以拿到。我静静注目,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就在此时,忽闻校场上马蹄声如奔雷席卷,将士皆骤然躁动不安起来,莫名地,无法掌控住缰绳下的骏马,禹王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最惊险的一幕快要来了,我似乎看见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陡然有了一种森然寒意。而翦武帝的脸上早褪去笑容,阴骛一片,眉头紧锁,眼中尽是杀意,恍如置于战场遇敌一般;周围的人皆呆滞居于席间,神情木讷,各沉浸于各自的专注,出魂离窍。
《大衍玄书》,入蛊秘术。猛然想起这两个词,脑海里竟快速勾联起一件尘封旧事:
四年前的一夜,冷月高悬于天际,光辉缭乱。我误入枫林,见一女子于林间弹奏古筝,整座林子静得可怕,没有鸟啼,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活的气息,天地之间,唯有她清寂的琴声,响彻云霄。
我隐于一处,侧耳倾听,琴声忽然急促起来,狂风骤雨般,枫林里静垂的枫叶开始旋转着坠落,若纷飞赤蝶;夜鸦不知从何处扑棱着翅膀哀鸣降临;地上皆是沓沓堆积的落叶。
清冷月光下,那女子似置于冲天火焰中,嘴角竟溢出血丝,手指却一刻不停地翻弄琴弦。我唤了几声“姑娘”,她皆无所意识,似乎竟不是这天地的人,生生的活死人。情急之下,我拾起一根树枝,用力飞出,在她古筝上划过一刺耳粗钝声音,惊破之音,那女子的手指瞬间停了下来,她从蛊境中挣脱,无力回到现实……..
眼前这种种情形,好似五年前的蛊境,该如何破解,需先知道对方设的为何蛊。
菰商校场上,沈阔一马当先,离禹王台越来越近,而翦武帝也开始伸手拿弓箭。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我的手下意识搁在一旁的桌畔,竟不期然摸到一罐黑棋。
灵台顿时澄澈,战场如棋场,再纵观整个校场,居于错乱位置的萧骧军不正是一盘正在下的棋局中的棋子么,而对弈者恰是翦武帝和萧王。
只是当局者迷矣,打破棋局方知空。找到破解方法了,我恍然松了口气,预备扬手将那罐黑棋打翻,却在一个瞬间,一个吊诡的想法掠过脑海。
如果翦国没有萧王沈阔……….
世事有时候很奇妙,做了一个决定便否定了很多的可能,却又诞生了其他的可能,产生与其不到相对应的结果。因为有欲望,所以利己,然后可能失去更多。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仅一闪即逝,在龙翎御箭尚未离弦射出之际,我“啪嗒”一声当机立断打翻了棋罐,黑棋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