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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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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着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宝蓝色衣裙的女子领着一行宫女已行至眼前。听方才气势,想必也是宁王府一位夫人,却与那侧夫人一身素净不同,此女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气度十分的雍容华贵。
“宁王府邵氏见过两位公主。”那女子稍作屈身行了个礼。
我习惯性地道了句免礼,正在脑海里搜寻这位夫人的背景和来头,毓茗“哼”了一声,小声对我嘀咕道:“六哥的正室桐夫人。”
毓茗正在吃她师傅莫名要当护花使者的飞醋,见来了个要担当的,便很不客气地顺水推舟道:“这便好了,六皇嫂你这当家既然开口,我们也不好受这份累,就请自行带自己府中的人回去吧。”
桐夫人微微一笑,示意身后宫人从辰风怀中接过那侧夫人。她并未立即告退,而是从捧披风的小宫娥手中取过披风,亲自给那昏迷的侧夫人系上,整理妥帖后,方行礼带人离开。
“我们又不是六哥,演一出姐妹情深真真没意思!”很明显,毓茗不齿刚才披披风举动。
“不是装的,她俩倒还真姐妹情深。”辰风望着远处快消失的一行人,纠正道。
“说的没错。” 我颔首,对不解的毓茗道出关键:“你只看到披披风,却漏看了桐夫人同时对那侧夫人做了一个动作—她将侧夫人的右手,蜷曲成的拳头打开。”
“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我和姐姐关系好,也没做过这个动作啊。”
“这是习惯。”辰风正色,具体解释道:“刚扶着那侧夫人,便已诊断她曾出过水痘。出水痘的人切忌用手挠身体出痘部位,又实在难受,克制力较强的人便只能将手指藏起来,握成拳头。想必那侧夫人已养成这种习惯,今日昏迷,便不由自主握拳了。而那桐夫人做那动作,显然是知晓她这一习惯。握着出水痘的人的手,不让她挠,猜的没错的话,桐夫人给侧夫人伺疾过一段日子。”
“原来如此啊。”毓茗恍然大悟,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看辰风,又瞅瞅我,“怎么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你问他。”我忙回避,转移话题道,“原来辰大夫不只是禽兽大夫哈,连人都可以看,医术果真高明。”
“那你呢?”辰风瞟了我一眼,针锋相对,“长公主怎么也出过水痘么?不然了解这么清楚?”
我抬头望了一回天,甚自然回答他道:“本公主倒是出过青春痘。”
一天之内连续见到这宁王府的两位夫人,回宫后便不由复习起功课,在脑海里整理起这大翦国第一才王—宁王沈彻的所有信息。内部书卷关于他的介绍很郑重其事,无甚猎奇之处,无外乎首先性格温文尔雅,温润如玉;品德纯孝至极,友爱兄弟,有过衣不解带给翦武帝伺疾三个月,为九皇弟澹王英年早逝而悲恸吐血等记录。其次才气,琴棋书画,骑马剑术,精通药理,可谓文武双全,书画作品常流传于国外,民间,或建立两国邦交的友好纽带,或促进九州民族文化交流融合。
相反,民间野史关于这宁王的传奇倒甚香艳有趣些,也让我不禁忆起过去一些风俗往事。宁王的名气还是我下山采买,在茶馆听瞎子张说书时才得知的。瞎子张最早的操业是教书匠,说书的素材多半是从故纸堆里出来的,一口文言文将孔孟之道说得有如天书,而且还不符合行情。宛邱市井上说书一向是以神怪传说,才子佳人,宫廷秘闻……为流行元素,再辅之添枝加叶,添油加醋,用的是越白话的语言,将本来是清清楚楚的大碗茶,愣是让听书的人喝出个五味俱全,这便是说书人的造诣。反之在瞎子张这里,仍旧是一成不变的清汤寡水,听之很累,饮之无味,这即是说书人的造孽。
见经营惨淡至终有一天难以维持生计,瞎子张也不得不开窍,眼下九州分裂,诸国兴起,把宛邱这周遭的大小国王宫秘史逐一说说,也够说上个把月的。于是那天,瞎子张便凑巧从北方最盛的翦国入手,翦国国君膝下几个封王的皇子,战功赫赫的萧王不谈,烧钱一炬的金谷园主略过,尸身之谜的澹王不好讲…..瞎子张剑走偏锋,单单说起对他口味的宁王。
“提到宁王的才气,必定要提到九州盛传的一句话:天下三分月色,两分尽在皇家,一为江南燕云祁皇室的“文曲星”,一为江北翦国的宁王 ……”
而这时,瞎子张总是会犯职业病,行云流水般地引申到二位才子诗词棋画,评点各自的诗词功底与画风棋艺…..这也是瞎子张的本事,他总能把任何一种关系成功地演变成师生关系,把任何形式的言谈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变成上课与听课。可台下宛邱城的父老乡亲通通不买他的帐,见老调重弹便纷纷离席投向对面百晓生,百晓生的说书摊子好戏正在开锣,翦国萧王沈阔仅率领一千精兵,以少胜多,退敌千里,打了一场漂亮的莽鹿之战……
见底下的人几近走光,我也预备挪窝,却听那瞎子张急切见风使舵,敲了下戒尺,脱口而出:“谁道世上无奇事,假凤虚凰究有因。曾忆蕉石鸣琴图,翩翩少年好龙阳!”
像使了个急急如律令,众人愣了愣,便整齐划一地折回,各就各位,续茶的续茶,添瓜子的添瓜子,跑堂的脚像踩了风火轮,跑上窜下地应对客官们甲乙丙各色要求。
我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首诗有何高深莫测之处,正愣怔站着,却见对面的百晓生竟然也给竞争对手捧场来了。
他在我的那张桌子泰然入座,探手从我面前的那盘冰糖什锦麻花中迅捷抽了一根,像炫耀他说书人有一副好牙口似地将那麻花嚼得嘎嘣作响。
我忿忿瞪了他一眼,在这家伙没脸没皮预备再偷第二根麻花之刻,我快速打开他的手,哼哼笑道:“想吃啊?容易。告诉我这怎么回事?你闻着什么猫腻也来了?”
“哦~白公子,你指这个啊~”他恍然一笑,“小百我上这地自然是听好书来了。这回瞎子张胆忒厚,尺度也挺大的,敢公然说起断袖文——”百晓生啧啧叹了一声,朝我做了个抹脖子要杀头的动作,压低声神秘道:“宁王这篇断袖文,若是传到翦国去,可是要被诛九族的。”
“什么,宁王?…还.断袖文?….”我越听越糊涂,不解问道,“啥叫断袖文?”
“小白你这就孤陋寡闻了吧~”百晓生立马来劲上脸。他逮住机会伸手将整盘麻花端至他面前,边吃边从三皇五帝道起。
“时下在说书这一行,别出心裁,炙手可热的为四大文派,即女娲文,断袖文,忘川文,田园文。当然红线文,也就是月老文仍是主心骨,可惜它太单一了,只囿于公配母,男配女,王配后,而且只限于同一物种,同一时空,并被月老那小老儿手上那绕指柔的一根红线掌控着,完全没有新意和突破,坑害了不少红尘男女……”他极为愤慨不平。
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当年百晓生在故土,通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倒是有一位据说被月老牵了线的未婚妻,可是当亲眼见识到自己的那位未婚妻是出了名的河东狮吼,有挥着扫帚追人追出五条街的豪放作风,百晓生便当机立断,义无反顾地在迎娶那天跳墙逃婚了。他是强行掐断了那根红线,也成功掐断自己后来的姻缘,成为宛邱城方圆几百里驰名的老光棍,他美其名曰独身主义者。
见我一直蹙着眉,估计跑题了,百晓生便收放自如,阐释明义道:“莫急,一个个来,女娲文,即所说的书以女为尊,尽是些牝鸡司晨的事儿,这还是从海外苔萝地取材的,据说那地便是女子主政,风气始然,见怪不怪,而在九州则另当别论,称之为乱国女祸。这种文说说也就是让老百姓尝尝鲜,新奇一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当不得真的。
其次,忘川文,乃跨时空,扭转光阴的大胆设想,虽逝者如斯夫,往事不可追,但仍旧有前世今生之说,人的前生今世洗涤穿越便是渡了忘川,过了奈何,故忘川文由此而来。
三者,田园文,便是主角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件宝物,或是拥有超时代的能力,在世外桃源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并在自己的领土上繁衍生息,类似农夫种一亩三分田。
最后便是断袖文了,这种文较复杂,不好理解……”想了想,他一言以蔽之道:“断袖分两种,断红袖和断蓝袖。断红袖便是女子相爱,断蓝袖则是男子两情相悦,也称好龙阳。”
“咦~”我不由惊呼一声,不可思议瞅着他,这还是从他嘴里头一回听说如此怪异的感情走向。
“这些不过是另类一种爱情方式,谁规定了爱情只能是两个异性?”百晓生不屑瞟了一眼我大惊小怪样,继续理直气壮道,“只要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气氛,合适的条件下,什么种子都会发芽,何况爱情?!”
于是那天我抱着欣赏天外奇书的心情听到了宁王那段鲜为人知的断袖文。据说他年少时曾游学四方,结识了画仙汤慕白。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同游天下时留下不少有名的诗文画作。后来宁王被国君召回,他把汤慕白也一同迎回宫,此举当时震惊翦国王宫,国君龙颜大怒,紧随而来便是宁王被贬迁出宫,汤慕白自恨毁了宁王的前途,留下封笔之作《蕉石鸣琴图》不告而别,从此无所踪迹。
我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不是这样,许是史官粉饰太平的笔杆工夫过硬,我曾专门研读过翦国历年大事记,只清楚记得阳禧二十八年间翦国出现“铜山西崩,洛钟东应”的凶兆,而那年翦国国都裎都果真便出现鼠疫,倒是九皇子澹王染上鼠疫,在烨园养病,最终抱病身亡,尸身被盗…….只是唯独对宁王那档子事秘而不宣。
不管是怎样的内情,汤慕白的确失踪了,画坛上再没有听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而宁王一直在被赐的王邸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素心淡泊。正因为他身上那份与其他皇子与众不同的宁静不争,老皇帝颇为青睐赞赏,嘉许他种种自由,不受束缚。
窗衣渐黑,灯豆初红。我良久抚着手上那道抓痕,视线蓦地转移至随意搁在铜镜旁,侧夫人掉下的那朵甘棠花。有月光潜入,它似一盏娇艳欲滴的红酒杯盛满琥珀,在面前的铜镜反射下竟产生一种迷幻色彩。我斜卧在榻上,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那月光离我真远,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耳畔渐有铃声响起,甘棠渐渐坠入浩瀚的镜海,宛若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第一次轻易坠入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