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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章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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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春光正好,我披一袭绯红的软毛织锦披风,缓缓步入庭内。此处绝胜清幽,并无裎都皇宫其他行苑的富丽堂皇,鸟语花香。唯有古木森森,松柏参天,不时有和风拂过,苍绿的树叶已然被薰得泛起轻朦的黄,连带着把庭内那山石青砖都被染上一层浅金的烟雾。确实是个读书养性的好地方。
“重华不可迕兮,孰知吾之从容。”我抬头看那殿前的匾额,揣测那“重华殿”的由来莫不是主人取了这两句诗文。
“阿衡姐姐。”十公主毓茗清脆的声音从身后袭来,她上前亲密地扶住我的胳臂,笑吟吟道,“刚才一转身便不见了姐姐,原来是寻到这儿来了。”
这几日借着养病的由头,都是这毓茗公主自告奋勇提出陪我散心,顺带熟悉皇宫内苑。素闻毓茗公主因着自己是翦武帝澜皇后的掌上明珠,颇有骄横跋扈之名,与其他妃嫔所出的帝姬一向不睦,没把宫廷内除了她母后的女人放在眼里,都得罪了个干净。本以为如今这新晋长公主的身份,会分了老皇帝对她的宠爱而引发嫉恨,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倒常来我宫中走动,与我显得十分亲近。
毓茗也抬头看那匾额,介绍说:“重华殿是三哥封王前所居的行宫,三哥常年带兵出征在外,极少回宫,这殿便也冷清下来了。姐姐入此地,莫非想起什么来了?”
想起什么,想起个鬼!我内心冷哼了一声,若不是方才在长廊转角处瞟见几个盯梢的,我会大费周庄绕不少弯路到这偏僻地方上演一出旧地重游的戏?要反复验证这毓衡公主的真,除了那老皇帝,便只能拿这一母同胞的大哥做文章了。
我目光若有似无拂过门口一闪而过的皂色衣带,圈内的专业性让我瞅见这动作极为不娴熟的一幕好不窝火。最讨厌你们这帮盯梢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还好意思来盯你祖师奶奶的梢?!
“这地方似曾相识……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却扶着额头,作头痛欲裂,弱不禁风状。
“姐姐,莫急。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太医说过这恢复记忆不能急于一时,也要看机缘巧合,保不定哪天一个瞬间便全部想起来了。”毓茗扶我转身离开这重华殿,朝着水榭方向走去。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问道:“方才你说的三哥,可是?…….”顿了顿,我指了指自己,用疑惑的眼神瞅着她。
“嗯,姐姐和三哥皆是先皇后的子嗣。不过姐姐既然回来了,从今往后也便是我母后的子嗣。”毓茗突然亲厚地拉住我的手,一脸骄傲道,“只有皇后所出的帝姬才称得上是公主,往后这大翦国也只有两位公主,便是姐姐和阿茗了。”
呵,这小丫头。不怪她没有教养,而是她已有她的一套伦理观。就好比在一个门派也是有等级的,论武功资历和等级,若是某一天来了一个比自己等级稍高或差不多的,只需和那差不多的搞好关系,携手一起打怪,所以她用不着把那等级低的放在眼里。这便是毓茗的公主观。
趁着她把我当自己人,我便尽量宛转地问及萧王沈阔的事。那日在鬼林悬崖惊心动魄的经历早已全部想起来,历历在目,骇然不已。只是苏醒后至今,在皇宫禁苑都尚未见到这萧王的身影和听到有关他的片言只语。那日我用雪花金蛇针伤了他,他为何还把我送回裎都皇宫?我突兀地以她母后的容貌出现,他岂会这般容易未经证实便将我送回那老皇帝身边?……这些疑问一天没跟这萧王正面打交道,便一直存活在心中,即使进了这翦国皇宫,也不便轻举妄动。
“三哥的萧骧军驻扎在城外十里地的广陵营,非皇帝御诏,将军不得领兵进城,故先把姐姐送回来了。”毓茗虽是这么答的,但她机灵地四下瞅瞅,见周围除了随行的宫女无甚紧要的人,便拉我上前几步小声道,“实情不尽如此,我是有一日给父皇送点心,在仪元殿外听闻有人密报三哥深受重伤,前往银阁寺疗伤,送姐姐回来的则是寺内………”
她还未说完,便有宫娥过来传报:“禀公主,辰大夫看完圣上的华骝马回来了。”
“喏,说曹操这曹操便到。”毓茗眉眼带笑,匆匆整理下着装,却不顾与我作解释道,“姐姐,我去去就来啊。”顿了顿,她命令亲侍宫女道,“你们几个,好好陪着长公主,若有闪失,定不轻饶!”言罢,她便欢快跑远了。
我笑笑摇摇头,穿过一条长廊,斜阳掩映着长廊尽头的亭阁一角,便是水榭了。我走上两步,倚着栏杆,现如今不是荷花盛开的时令,荷塘内只有新植入的莲叶和一尾尾戏水的锦鲤,不时跃出水面,溅起几朵水花,煞是可爱。
正撒鱼食逗得塘内的鲤鱼欢快,忽闻有女子走动的声响,我抬头,便见不远处一个穿湖绿色衫裙的女子站在树下,手里掐着一支花,身旁几个宫娥紧步跟着,似哄劝着什么。那女子眉目如画,夕阳余晖落在她脸上,整个人竟似发着光,让人不敢直视。
向身边的宫女打听了几句,我不自觉地朝那女子走去,宫人们一见我忙躬身道了个万福,顺带拽了拽绿衣女子的衣角示意她行礼,那女子心神恍惚,仍站着不动,只愣怔地看了我一眼,便继续低头看手中的花。
“公主恕罪,我家侧夫人抱病在身,认不得人。”一宫人赶紧跪下求情道。
“都免礼吧,好生照顾你家主子。”我微微笑道,只凝眸看那宁王侧夫人及她手中专注瞧着的花。那花只有两爿花瓣,细叶儿呈心形,从根直长到上头,却是从未见过。花冠倒葳蕤,花色也深浓,久看似残阳如血,有几分西府海棠的模样,我不禁好奇问道:“夫人手中拿着的是什么花?”
“甘棠。”她应了我,声音温柔得如同溪水一般,眼睛微垂,睫毛长长地披下来,脸上肌肤如玉,没有一丝瑕疵。
侧夫人蓦地抬眼看我,伸手指指我头上的簪子,我不明所以,却瞥见她头上竟没有一点饰物,只拿丝带挽了发髻,不免有些意外,想这堂堂宁王府也忒节省了些——稍一迟疑,我拔下簪子,递上前,忽见旁边宫人忙使个眼色,朝我摇了摇头。
心念一动,还来不及反应阻止,我手上划过一道抓痕,簪子已被侧夫人抢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微微一笑,反手便往自己脖子里抹去——
见簪子已在她雪白的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刚想救人要紧,来不及掩饰自己不会武功要出手之际,忽地,半空中一个人影闪过,出手如风,紧扣住那侧夫人的手腕, “啪嗒!”簪子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吃了一吓,再定睛看时,便见一玄衣男子救了那侧夫人。那男子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铜箔面具从鼻梁上方将半张脸齐额遮住,只露出凉薄的嘴唇和坚毅的下巴。好生奇怪,在皇宫,居然能有人能明目张胆地带面具出入,莫不是容貌奇丑,会惊吓到人?但是……那面具底下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却有一种来路不明的熟悉,很像很久以前我认识过的一个人,他笑起来的样子,清澈的眼波里浓浓的笑意,是春天里最明亮的一束阳光。
那玄衣男子点了侧夫人的“极泉穴”,冲我行了个礼,唇畔含笑道:“见过长公主。”
我愣了愣,身后毓茗快步上前,紧张问道:“阿衡姐姐,你没伤着吧?”未等我回答,她满脸怒色冲着跪了一地的宫人斥责道:“脑袋都不想要了吗?!这么多人,连个疯婆娘都看不住,由着她行刺长公主?!…”
“我无碍,侧夫人她只是……”
“她只是想不开,要了断自己罢了。”那玄衣男子代替我答了,他淡淡掠过我一眼,意味深长道:“放心,长公主,很安全。”
毓茗看来很在意他的话,已收敛住盛焰,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神情。她感激地看了那男子一眼,转头对我郑重介绍道:“姐姐,这是我师傅辰风。”
在毓茗抽丝剥茧,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铺陈描述中,我大致精练缩减到:辰风,面具男,九州银阁寺的俗家弟子,阳禧三十年间,因缘巧合下营救了来银阁寺进香的翦国老皇帝一家,具体是收服了仲夏夜莫名涌入银阁寺的大量蛇。恰巧被素来怕蛇的毓茗瞧见,深深将他烙刻成英雄的印记,软磨硬泡下,老皇帝无奈默许面具男做了公主的习武师傅,出入皇宫次数多了,便也发掘出他的另一项技能—给老皇帝的御马和妃嫔帝姬们的宠物看病。
咳,在一只乌鸦飞过天际时,我想:感情是位禽兽大夫啊……假如现在我手中正翻着一本书,前几页他是很牛,是救国勇士,是英雄救美,是黑骑士,可那又怎么样,后一页就立马怂了。禽兽大夫,专治宫中各动物疑难杂症的。
在第二只乌鸦飞过时,我又转念一想:阳禧三十年间,岂不是两年前?两年前,白影宫曾对翦武帝开展过一次暗杀,以带去的一百零八条驯养的剧毒金蛇全部落网而失败告终。
这还不止,当年暗杀失败的小组秘密撤回时,在逛银阁寺山脚的集市上居然看到各杂耍班子突然多了一项群蛇乱舞的表演。认出那些白影宫驯养多年的金蛇已脱胎换骨,泯灭了毒性,很是乖巧地随着杂耍师傅的指令进行有律动的慢摇,师姐妹们登时目瞪口呆。
这绝对是白影宫史无前例的一次带屈辱性的失败,师傅们很是重视,除了写入白影宫编年史作为警示,还责令此次小组成员好好面壁思过。于是在当时主导该暗杀的九师姐季秋的《三十年白影宫辛酸日志之暗器篇》中便大吐血吐槽写到,“蛇类真他妈的是世上最不忠诚的东西,养条蛇还不如养条狗!”当然,此后金蛇没再被带上暗杀战场,被研制的独门暗器雪花金蛇针所取代,这又是后话。
看来这突然冒出来的面具男还是不能小觑的。最浅显的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是否卓尔不群有时候不需要看从事什么行业,做什么动作,只需往外那么一站就可以。一站定鸡鹤。所谓鹤立鸡群,我很清楚地看到毓茗背后这个家伙的确就将自己站成了鹤,而不是鸡。
我担心那点了穴的侧夫人手一直伸着会吃不消,赶紧打断还在侃侃而谈的毓茗:“那个谁,毓茗她师傅吧,麻烦能帮忙解下穴么?我好派人…….”我扭头看周围皆是女流之辈,保不准那侧夫人再寻死还对付不来,便指指辰风,第一回以公主的威严下命令道:“就你吧,送侧夫人回王府。”
辰风抱着手臂耐心听完我的话,顿了顿,随即快如疾风般地“啪”一下,瞬间解了那侧夫人的穴,那侧夫人果真体力不支,就势晕倒在他怀里。
“草民恐怕无福消受这护花美人恩,估计到宁王府门前便要被乱刀砍死。”他眼睛不眨地扶住了那侧夫人,颇有心情调侃道,“还望长公主赏个金牌还是玉佩什么的,作为凭证,草民也好顺利过关。”
“不好意思啊,我也是新来的,不经过皇家册封仪式认证,什么凭证也不作数。”我甚无奈作解释,转眼冲身边早急得快跺脚的毓茗道,“这样吧,阿茗,你陪你师傅走一趟。”
正要做如是分配时,却听见一很有骨气的清冷女声传来:“不必了,宁王府的人还是宁王府的送回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