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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1 ...

  •   那时雨后不久,地面积水未干,因为云霭宫的风灯,殿前庭院里深浅洼地的水都染了颜色。或者珍藏一棵马尾松的倒影,一株梧桐树的挺拔。夜空暗得发亮,就像经过铸磨的铁器,浸出一种光芒。五岁的小公主半蹲在地上,新奇地将白日里跟哥哥学折的小船轻放在水洼里,注视着纸船的走势。

      远处,奉先殿的晚鼓敲了起来,幽幽长长地荡入宫的旮旮旯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和尚们念经参禅的声音是这一时节雨后盛行于皇都的季风,遥远而干爽。蓦地,梵音戛然而止,小公主仔细聆听,回头疑惑看向身后的乳母。跪着的乳母身边多出了一个华贵锦绣的男人。那男人头戴六寸白玉冠,着黑色绣金披风,微笑朝她招手,是她的皇叔。

      皇叔抱起她,用外袍裹紧,穿过浓重夜色,穿过殿外夹道上次第跪伏屏息凝神的文武百官,径直走向正徐徐敞开门的奉先殿。小公主侧头望着从半合半开着的门中挤进的这片明亮而神秘的风景。

      金身佛祖端坐莲花台,慈眉善目,容止若思,手掌朝她摊开,祥和之气顿时充盈满殿。他的弟子,僧侣数十,威仪齐肃,器钵无声。小公主又听见了刚听闻到一串清脆铃声,张望着,便看见龙榻上她的父皇半躺着,手中把玩着一双玉璧铃。皇叔放她下地,小公主朝一直卧病许久未见的父皇甜笑着跑过去。孩童银铃般的欢笑声给肃穆庄严的殿内注入生气,也让龙榻上的男人饱受病痛折磨惨白的脸稍有了血色。

      “皇儿,可是听到了铃声过来的?”皇帝甚慈爱地抚着正专心摆弄玉璧铃的她的头,冲殿内一干人道:“朕要和公主好好呆会儿。你们,还有殿外众大臣,都散去吧,不要搅了朕和公主的清静。”

      奉先殿的大门再度沉重关上,殿外甬道上脚步声渐渐远去,仅剩下殿内撒了一地寂静的冷月和男人的咳嗽声。

      “父皇,您不好么?那儿臣给拍拍。”小公主皱眉想想,照着平日里母后的样子给咳嗽着的父皇拍背。

      烛火幽暗,像龙榻上皇帝的生命一样,微弱、漂浮。男人两只眼睛放射出能够穿透权力的最后光泽,口中呼吸着生命残存的游丝。他用锦帕拭了嘴,颔首赞许道:“ 皇儿孝顺。陪父皇再看一次戏法吧。”

      小公主惊讶地看着父皇仅敲了敲龙榻的一侧,对面藏满经书的书架便自动移开,让出一堵光洁沐浴在月色中的白壁。

      男人勉力下榻,拉起她学样要敲龙榻的小手,笑呵呵道:“小傻瓜,真正的戏法在后头呢。”
      烛火均被吹熄,父皇手中静卧的一双玉璧铃在月光浸泡下,玲珑剔透。似是芽苗雨后苏醒,破土而出,那对铃竟自行直立起来,发出澄澈声音,如多种乐器统一划开同一个调,乐声缓缓流泻,随月波层层递消,扩散开来。

      小公主未来得及考究这玉璧铃是如何自行弹奏乐曲,便欢喜瞥见正对着的白壁上灵光闪烁,幽岚浮动,一面浩瀚的镜子呈现眼前,镜子随乐声快速旋转,正面书“盈”,背面注“虚”。盈虚转化间,难窥测全貌,恰如可望不可及遥远神秘的夜空。

      静夜中一株菩提缓慢生长,枝叶无尽蔓延处,现出一轮皎洁圆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蓦地,飘来一团似雪如雾的东西遮住了圆月,在那雪雾纠缠中,现出五色神光,镜面崩裂,霎时天玄地黄,乾坤判然。继而晨露未晞,太阳蔼然升起,山林榛莽,江河浩渺,好一幅奔腾壮阔的山水巨帙图。

      “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镜,镜亦非存,光镜俱忘,复是何物。”小公主不明所以,仰头看正沉吟的父皇,父皇眸色深沉,似一摊化不开的浓墨。

      那画中现出悬崖一片削青,江水万丈莹澈,一妇人弯腰,把满眼的山青水碧往罂子里一舀,便负罂而去,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美景都被她一拔而尽。奇怪的是山不减青,水不减绿,那妇人却转眼消失。

      眨眼间,满山花开如素烛千盏,整座山燃烧如月下莲花台。瓣瓣莲花中复现出那盈虚镜,幻化出无数镜子,尽收人间表情,一个个胸胆开张,风流倜傥,于火焰中炼成宝器。细小而博大,灵气中尽藏温婉;容天地乾坤,肝胆赤忱而疏阔。镜面交错重叠间,月西斜,星明灭,山庭中,松声歇。江山历世更替,莲花落,星如雨。

      “迷则乐镜成苦海,如水凝成冰;悟则苦海为乐镜,犹冰焕作水。可见苦乐共二镜,迷悟非二心,只在一转念间罢了。”父皇终于释然,展颜一笑,他收住那双玉璧铃,放在小公主的手心,告诫道:“这是两只阴阳若耶铃,交给皇儿你总算它俩找到主人。切记,只有你才能用若耶铃打开盈虚镜,才能找到你心中所想,所需要的声音。”

      小公主似懂非懂,握着若耶铃,走向白壁浩瀚而神奇的盈虚镜,霎时天旋地转,眼前镜面翻腾起滚滚深沉波涛:

      新帝登基,皇后移宫,长公主改藩号,立太子订婚约,质子被押送敌国…….

      那一年,小十九每日偷偷给白日凌师傅教练毒镖受伤的小兔子上药,待它康复,在小树林放生,十九欢喜看着小兔子动作矫捷,越跑越远,快要消失于眼际处,冷不防一支利箭穿透兔子的躯体,她回头,便看见身后冷若冰霜张弓持箭的凌师傅。十九被罚跪在雪地里,倔强不肯低头吃面前碗里的兔子肉,一双通红的眼角处终于啪嗒掉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儿。

      那一年,泥巴妹妹得了水痘,只有乞丐哥哥不嫌弃她,夜以继日守护她,煎药,喂药,他紧紧握住她要抓破脸上出的水痘的手,强装嬉皮笑脸道:“可不准抓,要是抓花了脸,将来我可不娶你这丑媳妇。”她难受得厉害,乞丐哥哥见状猛撩起破衣服,露出后背,忍泪仗义道:“实在管不住你这爪子,就挠这里。来吧,随便挠,今后记得我的好还利息便是了。”

      乞丐哥哥的师傅乞丐老头找着他俩,治好她的水痘。是夜,篝火旁,泥巴妹妹紧闭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心知肚明乞丐老头要带走乞丐哥哥。趁他俩睡熟,她将心爱之物放入小匣塞入乞丐哥哥的包袱,强颜欢笑道:“哥哥,我早告诉过你,我是个和别人不同的人。你把这东西带走吧,我便不会知道你明日要走,何时才会相见。谁都不会了解,提前知道结果,数着指头期盼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一年,玄玥和老道姑米岭婆婆下山采买,在宛邱集市碰见长途跋涉特地来看望她的大哥,沉鱼姐姐和谦哥哥。她内心雀跃,却犹疑地看向米岭婆婆,得到许可后,方大胆放心地和三个童年好伙伴一起逛集市。正值元宵佳节,护城河畔,玄玥接过谦哥哥递给她点好蜡烛的河灯,正欲放入水中,却偏头瞅见大哥和沉鱼姐姐正亲密同放一盏河灯,她抿嘴笑了,替他俩高兴,这一年,他们可算在一起了,总不负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一年,大雨如刀,肆意劈下,切割着整片密林。宫内同门师姐妹皆白衣飘飘,白纱蒙面,手持冷剑呈一字形列开。数十武士保镖持刀上前,护住身后那辆华贵马车,马车上的主人撩开布帘,下意识抓紧随身携带的佩剑。不等回应领头武士的问话,正中带银箔面具的尚师傅扬手,轻轻做了个“杀”的手势,众师姐妹迅速上前,狭长的剑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无甚改变,剑下的武士保镖皆一剑毙命。遍地血腥,唯剩下马车内的主人瑟瑟发抖讨饶的气息,尚师傅眼神凌厉地看向身边的女孩,只有她的剑尚未出鞘。

      白羽眼中冷光一闪,迅捷拔剑出鞘,飞身上了马车,快准狠地劈开车厢。她揪起车内的猎物飞下马车,退出一箭之地远,将那人困于一棵歪脖子树,仅需一扬手,便能把猎物的头颅给砍下来。大雨未有一刻缓势,雨水顺着她身体的轮廓淋漓地下滑,她的剑却在犹豫…

      “杀了他!”尚师傅断喝道,她眉心微微起澜,却兀地将手收了回来,转身回走。转身间她敏锐察觉一把暗器自身后急速飞出,一个漂亮的闪身,暗器擦着发丝飞过。白羽不动声色将剑直刺穿那人心脏,深入骨髓,霎时血溅满她一身白衣。大雨滂沱,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了然,白影宫白羽完成了她十六岁的成人礼。

      空寂而死气的密林,她提剑行走,终于在一处顿足,从袖中取出清晨自信鸽腿上摘下的竹筒。“珉为质子,向北。”她挥剑,若闪电般劈碎竹筒,倏忽间无数只夜鸟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将她的悲伤扫荡一空,而刺入骨髓的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

      ………….

      临洮高地,有如白昼,烽火连延,征尘不止。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鬼林里,黑云正在急急地向中天驰去,月亮被掩住了,只听得树梢在风中划动黑暗。埋伏待出动的白影使者纷纷上马,冲被戎狄追逐的一辆马车抄小路疾驰而去。截住马车,三师姐季春与之交手,不出几招便制伏马车里华服女子,白羽瞥了一眼那蒙着面纱被割破喉咙的女子,迅捷上车,奋力甩了一下马鞭,马车载着她一路狂奔。

      不久,戎狄人追上来了,萧骧军也赶上来,马车在峭崖边停住,一场恶战在帘外止息可闻。猛地,一毙命的戎狄人撞翻马车,白羽顺势滚出,做惊慌状受伤伏地。她微抬头,模糊看见夜色中一黑马白缨的将军,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他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几列铁骑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还未靠近,白羽便嗅到一股浓烈血腥味,定睛看,原来那人的白色盔甲早已被戎狄的血浸染,仅剩一雪色盔翎,而他的剑,带着凌冽杀气,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劈来。白羽胸口一窒,竟忘记了呼吸,忘记了闪避,瞪大眼睛等着受死。那剑流星闪电般砍断了她脚边的一只手,待她反应过来,才惊觉刚毙命的戎狄人竟复活,只差毫厘便抓住她的脚。然而,那一剑并未奏效,方才毙命的戎狄全部死而复生,似洪水猛兽朝他们包围。

      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情景,月亮爬上山头,鬼林悬崖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将士绝望痛苦的嘶吼,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那将军扬剑指天,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一戎狄的头颅已被他斩断落地,再不能动弹。“三军听令,封锁四野,想活命,直接砍头颅! ”他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远远传开。获知这一信息后,全场齐声高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片厮杀中,唯有他,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这应该便是传闻中一剑光寒九州,百战不殆所向披靡,翦国的“战神”沈阔。

      认出此人,白羽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急火攻心,她望着这护她周全的男人的后背,从袖中不自觉地使出本门暗器雪花金蛇针。刚要发出,她便猝不及防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他用身护住了她,身后一戎狄人狂性大发咬住了他的肩胛骨,而她手中的那三枚雪花金蛇针恰好扎入他胸前。

      骨头断裂之声响彻于耳,一蓬猩红喷溅她满脸。

      “将军!”手下的将士冲上来,急切地砍断那戎狄人的头。

      白羽与他同被掼倒在地,他周身浴血,像从修罗池来,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他扯下她的面纱,有那么一刹惊讶,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强烈的光直刺她的眼睛,整个天地一片混沌,无边无尽的黑暗翻腾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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