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梦华录》南国南音

11、章捌

　　尽如一场大雾褪去，拨云见日。众人瞬间解穴，随着那一记破罐声，如大梦初醒，个个皆面面相觑，甚不知所措。我抚着手，欲做失手打破棋罐形容，只感觉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禹王台下的萧王，他凝立不动如山，额上肆虐的汗水似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他只炯炯望着我，目光幽深，深不见底，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显然打破蛊境的那一幕他已尽收眼底。

　　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心虚慌乱。惨了惨了，我是救了虎豹可苦了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应付宫中的日子，演好他的嫡亲皇妹，一切尚无头绪，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耳畔传来骚动声，只听澜皇后最先急切喊了一声“快传太医”，便见萧王若流星闪电般飞上禹王台，率先抱起已昏厥的翦武帝。霎时，禹王台上哭泣叫唤声不断，乱成一团，内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不知要怎么样才好。

　　我随大流离开禹王台，方才的情景不断在脑海里以细枝末节形式呈现，猛然间，觉得整个一出蛊境貌似有一个地方不对劲，我骤然回过头，便看见了散落满地的黑棋。

　　方才惊乱之中，尚未留心位置旁，这罐恰到好处出现的黑棋，我只扬手砸了。事后细想，有人是早就算计好有这一出蛊境，也算计好我能破得了此蛊境，而那罐黑棋明显是特地放置在我旁边的桌子上，等待我来用。算计得如此精准也冒险，蕴锋刃于无形，缸已做好，只等君入瓮来。

　　我默然片刻，心中已明白大半，一步步拾级而下。对弈的人已走，该由我推敲幻境之外的这盘残棋。

　　幸好那老皇帝并无大碍，太医诊断也只是称圣上最近频忙于政事，气血不足，心力交瘁，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澜皇后屏退众人，却单独要我留下，说是圣上旨意。

　　初是好生疑惑，但旋即明白过来了。哦，平日里我这冒牌公主颇得圣宠，这会儿理所当然要投桃报李，熬夜侍个疾，表现表现下纯孝嘛，保不准还能被史官小题大做浓墨重彩写入史册作为正面教材。嗯，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我喜欢。

　　我心态很轻松地进了景阳殿，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绕到翦武帝的床前，便第一时间找药碗喂药。

　　那老皇帝已经醒了，奇怪瞅着我的举动，继而，猜到我的意图，呵呵笑道：“别找了，汤药朕早叫人撤了，那玩意苦得很又熏一屋子怪味。”

　　见他神色大好，能说会笑，我也甚舒心，在他榻前坐下，笑嗔道：“父皇什么时候也学会耍小孩子脾气了，良药苦口啊~这可不行，下回阿衡可要好好监督您喝药了。”

　　他抬手刮一刮我的脸颊，摇摇头笑道：“你啊~口气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在这件事上，朕拿衡儿没办法。”

　　陪着说了会儿话，老皇帝从他枕边取过一个长方形珐琅镶金匣子，甚爱惜地抚了抚。良久，他郑重交予我，欣慰道：“是预备在衡儿你册封公主后交给你的，终于等到这一天，从今往后，你要代父皇好好保管，珍之爱之。”

　　又是转赠东西，忽地忆起些许旧事，我愣了半晌，复满面笑容欣然接受，心里却暗自嘀咕，这回又是什么神奇的宝贝呢~

　　一个人回栖梧宫的路上，我抱着这沉甸甸的金匣子，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忍到回自己地盘再打开看。见四下里无人，我寻了一僻静的地，在台阶上坐下，便迫不及待一睹为快。一只玉枕静静卧在匣中，我大失所望，举着它在日头底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它有何独特宝贝之处。这样的枕头，哪个皇宫不都是一抓一大把，有啥好稀罕的。我眼珠一转，竟做了买椟还珠之人，掂了掂那珐琅镶金匣子的分量，纯金的，这倒比那破玉枕实在多了。

　　“这只玲珑枕，父皇还是交给你了。”身后一个清兴散淡的声音，我回眸，由衷哀叹一声，不得不面对的人终于要打交道了。不复菰商校场上将军装扮，萧王沈阔已换着一玄青长袍，玉树临风地立于我身后，脸上表情如同皑皑雪山，万古不化。

　　在这裎都皇宫里，面对任何身份的人，我都能行云流水地扮演好这毓衡长公主的角色，可他初出现，我便莫名地心虚，张嘴张了半天，却哑口无言，神情亦是极不自然，不知所措的。

　　他看我半点反应没有，用手理了理袍子下摆，竟自顾自的在台阶上坐下，与我隔着一段距离，也不言语了。

　　压力山大，我见手中的玉枕，稳了半天心神终于想到接茬。我甚自然地径自把头搁在玉枕上，闭上眼睛，感受了一番，极投入煽情道：“啊~这玲珑枕果然是极好的，月朦胧鸟朦胧，花落人初梦，真真是抱到哪便睡到哪。”睁开眼，便见他视线已移向我，目光驻留，沉默如初。

　　尴尬如我，真像个傻子，发什么疯念什么诗啊，暗自骂了自己几句，我却强自堆出和善笑容，只得继续道：“知女莫若父，父皇英明，我这长夜失眠之症终于可解除了。”

　　沈阔转回头凝视前方，半晌，声音平平道：“这只玲珑枕，是父皇还是做上将军南征北战之际，着意为母后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块晶莹碧绿的蓝田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象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后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父皇将他钟爱的一把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两端枕顶，供母后做防身之用。”

　　春日迟迟，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他一身，他在回忆旧事时，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如此甚有重要含义的东西，一时之间，我竟没了圆润的答词，只能低低一声道：“我都不记得了。”

　　“那日璧山下再遭劫杀，不得已分两路，我前往银阁寺，辰大夫送你回宫，不想竟是今时今日如斯境地。阿衡。”

　　他抬眼唤我，审视着我的眉目神情，我亦思量着他的喜怒心意，四目凝对之下，我们无声对峙，时光也仿佛凝滞。

　　凌师傅曾说过，易容术再高明，人再机警，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行动举止，气质风度，便是孪生姐妹亦不会全似，又岂能长长久久地骗下去？终究只是一时罢了。我不晓得易容术和人性的关系，但明白一样的道理，就好比在影宫食堂经常吃的青椒肉丝和肉丝青椒，师姐妹们皆抱怨几百年了都是同一道菜，还没有更新，连肉丝和青椒丝数量根数都是一样的，但我觉得不尽如此，我吃的是青椒肉丝，但也不是青椒肉丝，吃到的是每天的青椒肉丝。

　　这出“忘记尘缘忘记你”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但最起码我要坚定地去信，基于那个失踪的小毓衡在众人心中稀薄的印象，构造出一个真正的长公主毓衡。一个人若是易容易成自己到最后都相信本就是那个人，这便是易容的最高境界。

　　琢磨起易容术，便也跟着琢磨起一个人一件事来，不想在我琢磨出大半时，她竟主动找上门来。待栖梧宫烛火尽数散去，我枕着那玲珑枕，闭上眼睛却如何也睡不着，眼前情景不断变换，脑中产生各种想法，都不可知。正天马行空之际，忽听到帷帐有轻微声响，我警觉睁开眼，便见一黑衣人正立于我床畔。

　　我还未出声，她便欺身上前，一手捂住我的嘴巴，一手扯下蒙面布，道：“公主，是我。”

　　借着玲珑枕畔幽幽珠光，我看着桐夫人一张脸，面容模糊，影影绰绰，似水墨画里轻易勾描几笔。先前我并未计较木使原本的面目，至多和我一样，顶着易容术演一出皮影戏罢了，而今，我却很想知道，桐夫人这张脸后，还是数年之前我所熟识的么？

　　未解释过多，木使在我身旁一侧躺下，眼睛只盯着帐顶，黑暗中听得她极冷静的声音：“那日菰商校场所设蛊境，妾身也感同身受，公主破蛊一举，想必已是成竹在胸，方向已明，设蛊者虽始料不及，功亏一篑，但也留心上了公主。如今敌我均在明处，且翦国各王均于此时回宫，焦点均在公主身上，为最不利形势。为江山社稷着想，周全公主安危，娘娘获悉已传来密言，白影宫另外派人代替公主，寻找《大衍玄书》之事仍由妾身跟进。至于公主此行要见质子，妾身离宁王近，自能想到法子…….”

　　我恹恹打了个呵欠，并未急于开口。不错，此行见质子，才是我最大目的，娘娘和她果真洞悉我藏在犄角旮旯的一点心思，不，她比娘娘更甚一筹，除了辨心思还会欲擒故纵。

　　可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明明知道缸已做成瓮，还要靠近，还要忍不住研究这瓮的质地，推敲一番。我偏头看她，饶有兴趣问道：“那你呢？木使是想让我离开，还是继续牵涉其中呢？”

　　“公主何处此言？”她微微笑道，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一问，并不惊讶。

　　“那日在菰商校场，其实我并未想到破解之法，只是恰好有一罐黑棋假以我手；蛊境之事再度出现针对萧王，除了你我，便只有那个设蛊的人知晓。”我看着她，未肯漏掉她其余的表情，笃定道，“设的是棋蛊。《大衍玄书》里如何施展巫蛊之术我并不知晓，但我清楚是谁陪了翦国国君下棋连下了三天三夜。你是他的夫人，不可能未察觉他的迹象，早知道有棋蛊之说却曲里拐弯启发我来破解，这么有把握我恰好能破解，是个甚么道理？”

　　“哦？那依公主看，我大费周章这些，是为了什么？”她依旧微笑道。

　　“再掩饰装糊涂下去便没意思了。”我亦微笑，眸光坦然，“四年前，我救过一个女孩，她曾入过琴蛊，和如今棋蛊情境一模一样，我用与如今类似的方法破蛊，她虽得救，却因此容貌尽毁。”我微笑的眼睛渐渐有了湿意，“或许不该带她回清居庵，她为了报恩，自请做我的婢女。可我从未做如此想，只是想，有一天能给我的朋友寻到一种奇药，恢复她容貌，替她寻一个良人………可分别多年后重逢，眼前种种，大翦皇宫，宁王，是你的良人么，空桑木使，明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