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生命像尘埃》鱼芋

6、06

　　整个下午，益轻尘都在房间里整理文件，归类排序，做交接单。
　　脑子里却总有一个角落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跟李沃野在一起的，看起来还挺亲密的那个小姑娘是谁？
　　人们对于自己特别关注的人和事，有时候只需要几秒，甚或一秒，就能捕捉到丰富的信息——李沃野今天穿了一套运动套装，灰色的。小姑娘扎马尾辫，格子衬衫牛仔裙，身高大概到李沃野肩膀。
　　她太想知道那是谁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知道。

　　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收到一条微信。
　　益轻尘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迅速抓起手机，划开屏幕。
　　“盼盼，我是李沃野。星期四，就是二十二号，记得来复查。”
　　对啊！星期四是复查的日子，自己怎么给忘了？益轻尘拍拍脑袋，赶紧给行政部主管魏薇打电话，说明情况，将交接工作的时间改到了星期五。
　　改好时间，益轻尘才回复李沃野，“好的，谢谢。”
　　发过去，又觉得语气有些太过客气，便想追加一个表情，谁知收藏的表情太多，没等划到合适的，手指一滞，将一个坏笑的配文为“去哪儿野了”的表情发了过去。
　　谁知道那边秒回道：“今天休息，陪我舅舅家的表妹去买电脑。”
　　原来是表妹呀。
　　益轻尘觉得她那不甚强壮的小心脏终于归了位。

　　尴尬，瞬间从脚趾头蔓延到头发丝。
　　她说：“……不好意思……手滑发错表情了……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的。”
　　李沃野速回：“我不想让你误会。”
　　没等益轻尘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又说：“我习惯直话直说了。”
　　原来是习惯，对谁都一样。益轻尘想。
　　李沃野又说：“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原来他不想让自己产生误会是因为不必要。益轻尘又想。
　　益轻尘觉得心里闷闷的，压着一股气似的，却不知道这气打哪儿来。
　　她凭什么生气呢？她是谁？是李沃野的谁？
　　谁都不是。

　　李沃野却在等待益轻尘回复的几分钟里度秒如年。
　　她不回，他就紧着找补，却好像越说越错。
　　她为什么不回消息呢？在忙吗？还是又不舒服了？
　　李沃野没来由地担心起来。
　　却也不是没来由的，她是自己的病人。李沃野想。
　　对病人表示关心，是情理之中的吧？
　　于是在这份“情理”的驱使下，李沃野拨通了益轻尘的电话。

　　手机震动，益轻尘被从郁闷中震醒，她盯着手机屏幕，不可置信地看着来电显示——李萝卜。
　　在大脑还在犹豫接或不接的时候，手已经诚实地拿起手机，接通电话。
　　“喂？李医生。”
　　“盼盼。”李沃野做好了电话不被接通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竟然通了，他迅速从凌乱的思绪里翻出一个托词：“复诊的时候记得带病历本和就诊卡。”
　　“哦，好的，我记住了。”
　　“……好，再见。”
　　“再见。”
　　说了再见，两个人都在等对方先挂断，又听了许久对方的环境音，益轻尘按下挂断键，有些失落地放下手机。
　　病历本，就诊卡，一条微信就能说清楚的事儿。
　　在他眼里，自己果然只是个病人。

　　李沃野夜班，给益轻尘发微信的时候正在租住的房子里看文献，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个……病人。
　　像个吹弹可破的瓷娃娃。
　　他发了那条可有可无的微信，然后在不懈的努力下，越描越黑，直到以一个更加可有可无的糟糕的电话收尾。
　　放下电话，他懊恼地薅头发。

　　晚上和颜琪说了这一天的经历，或者说是遭遇。
　　颜琪笑着摸了摸益轻尘的下巴，“小盼盼，明明是一条微信就能说清楚的，他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呢？嗯？”
　　益轻尘想了想，“他……套餐的通话时长用不完了？”
　　颜琪翻了个大白眼，“人家是在没话找话，找机会跟你说话，想听到你的声音啊笨笨！”
　　见益轻尘还是一脸懵，颜琪急得从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跃变成跪在沙发上，语气夸张地说：“他喜欢你了！”

　　整整一宿，“他喜欢你了”五个字都萦绕在益轻尘的梦里。
　　这不奇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让她没想到的是，星期二，星期三，这五个字随时随地从她大脑的褶皱里探出头来，落在摊开的书页上，落在投放在墙上的电影画面上。

　　星期四一早，陆平君收拾好复查要带的东西，把还赖在床上的益轻尘拽了起来。
　　“起床啦宝宝，去刷牙洗脸，不要化妆，可能要验血，咱们空腹去。”陆平君柔声嘱咐。
　　她一向温柔，对病人，对学生，都是这样。
　　温柔，却有力量。
　　其实益轻尘早就醒了，她睡不着。
　　今天，那五个字像是强心针，或者兴奋剂，不到六点就把她叫醒，给了她昂扬的斗志。
　　可惜不能化妆。

　　益轻尘觉得，今天的自己泯然众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面色苍白的病人。
　　倒春寒，有点阴天，她在米白色针织衫外面套了件宝蓝色面包棉服，秋裤外头穿了和针织衫成套的奶奶裤，泰迪毛毛的平底鞋呼应泰迪毛毛的渔夫帽。
　　这一身落在李沃野眼里，像是视线中闯进一只毛茸茸的小泰迪，他想伸手去摸，但是忍住了。
　　他今天仍是衬衫领带西裤皮鞋，好看的口鼻和身材藏在蓝色口罩和白大褂里。
　　“陆老师，盼盼。”他点头打招呼，把她们带到医生办公室，“先坐一会儿，邵主任去查房了。”
　　他又端来水，放在她们跟前。
　　“谢谢小李，你没去查房啊？”陆平君问。
　　“主任让我留下来等你们。”李沃野答。
　　益轻尘端着杯子暖手，眼神却没地方放，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停在一副教学用的骨头架子上。
　　眼睛盯着骨头架子，耳朵却竖得像天线，听着妈妈和李沃野的谈话。
　　前医生和现医生的对话，医科老师和医科学生的对话，她听不太懂，渐渐对那具骨头架子看入了迷，人体真奇妙，有那么多形状各异的骨头，老老实实呆在它们应该呆的地方，不会碰伤内脏和皮肉。
　　大概鱼也是这样的？所以鱼才不会被鱼刺扎伤？
　　……

　　“盼盼！”陆平君有些用力地拍了拍女儿，“邵主任跟你说话呢。”
　　益轻尘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立即起身颔首，“邵主任，对不起，我刚才在想工作上的事情。”
　　邵主任仍是慈眉善目的样子，“没关系没关系，走吧，去我的办公室。”
　　验了血，做了心电，检查了伤口，恢复得不错。
　　益轻尘松了口气，感觉到羽绒服口袋里手机震动，拿出来一看，是魏薇的电话，她便走出主任办公室，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接起电话。
　　“喂？不好意思，薇姐，我在医院，有点吵。”
　　“轻尘，是我不好意思，知道你在复查还打扰你，但是你能不能尽快来公司一趟？最好是今天过来，可以吗？”
　　能让魏薇这样着急，说话都升了一个调，益轻尘直觉那不是一件小事，也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好，我这边马上就好了，差不多……一小时后过去吧？好吗？”
　　“好好好，那我们公司见！”

　　回到邵主任的办公室，李沃野也在。
　　益轻尘简要地说了情况，准备告辞离开。
　　从医院坐地铁去公司，半个小时，她还来得及到楼下的便利店吃个饭团。
　　陆平君帮女儿整理了一下领子，“记得吃饭啊，早上没吃，中午再不吃要低血糖的。”
　　“知道啦，妈。”
　　邵主任也起身，看了看李沃野，“小李，你送盼盼过去吧。”
　　益轻尘正和妈妈说话，没注意到邵主任的表情，李沃野却分明从主任的眼中看到一丝狡黠。
　　李沃野心里叫苦，为师长们自以为自然无比的撮合苦恼不已。
　　幸而益轻尘是令他轻松，没有负担的。
　　他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态与她相处，但每每见面，却觉得亲切，像是久别重逢。

　　“不用了——”
　　“好。”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坐地铁过去，很方便的。”
　　“我去换衣服。”
　　再一次同时响起。
　　于是他们在陆平君和邵主任一致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走出办公室，来到地下停车场。

　　李沃野把一个头盔递给益轻尘，“我慢慢开，你扶着我肩膀就行，如果觉得不舒服就拍拍我。”
　　益轻尘点头，忙不迭用头盔遮住脸，害怕下一秒就有“扭捏”两个字从两颊冒出来。
　　李沃野骑车不慢，却很稳，他们只用了十分钟就到了公司附近，他停好车，问益轻尘：“吃牛肉面可以吗？”
　　益轻尘看了看手机，时间还早，便点头。
　　她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家牛肉面馆的，肉料十足，面条筋道，益轻尘很快吃光了一碗。
　　“我在这儿上班这么久，都不知道这家店。”
　　“我也是才发现的，陪我表妹买电脑那天。”
　　原来如此。
　　公司前面有条数码街，被戏称为“云山硅谷”。
　　吃完面，他们一起走回公司。
　　益轻尘笑道：“面很好吃，下次换我请你。我先上去了，拜拜！”
　　李沃野也笑了笑，“好的，等你请我哦，拜拜。”
　　他们同时转身，李沃野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着益轻尘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
　　真的，很像一只小泰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