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生命像尘埃》鱼芋

4、04

　　李沃野是在夜里一点多才得知益轻尘二次入院的，联系到自己白天见到她的样子，吓出一身冷汗。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益轻尘的病房，在门口缓了口气，恢复平静后才推门进去。
　　四人病房，加上陪床家属或护工，显得有些拥挤，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又收敛了步伐，尽量轻蹑地往里走，在最里面靠窗的床尾看到了益轻尘的名字。
　　他轻轻地把隔断帘拉开条缝，看到了侧躺在病床和墙夹缝里的陪护床上的陆平君，目光左移，便看到了益轻尘。
　　在昏昧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很白，没有什么生气的那种白。睫毛纤长，微微皱着眉。
　　李沃野的心莫名颤抖了一下，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要心梗了。
　　来之前他看过益轻尘的病例，是因为轻微食物中毒导致了腹泻，腹泻又加强了心脏负担，这才被邵主任留院观察两天。
　　不是什么大问题，也不是在白天就有什么苗头，李沃野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他无声地来，又无声地离开，没有打扰陆平君母女。

　　不是李沃野值班，他却没回家，在医生办公室蜷了一宿。
　　第二天早起，刷牙洗脸，用口罩遮去夜间萌发的青虚虚的胡茬，去食堂买了早点，送到病房里。
　　病人和家属基本都醒了，为医生查房做准备。
　　李沃野来的时候，陆平君正在收拾陪护床，床上的益轻尘应该是刚洗漱完，刘海儿上还挂着水珠，举着一面小镜子左右观察自己的脸。
　　“李医生？”益轻尘没想到他会来，赶忙放下镜子，拨了拨刘海儿。
　　陆平君闻声看过来，“小李来了。”
　　李沃野似乎不知道怎么称呼益轻尘，只说：“陆老师，早上好。我给你们买了早点，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就每样都买了一点。”说着，把手中的塑料袋递过去。
　　陆平君接了过来，“太谢谢你了，我正打算去买呢，谢谢。”
　　连声道谢，让李沃野有些不好意思。他抬手摸了摸鼻子，目光看向益轻尘，“没什么不舒服吧？”问完又后悔，一会儿管床医生就来了，人家自然会询问病人情况，他这一句，算什么呢？
　　益轻尘倒比昨天自然很多，一则因为妈妈在身边，二则因为李沃野今天戴了口罩，头发还有点乱。
　　没有昨天的“杀伤力”强。
　　她笑着回答：“挺好的，心脏不疼，也不拉肚子了。”
　　李沃野点点头，又摸了摸鼻子，“那我就不打扰了，我今天夜班，得回去休整一下。陆老师，我先走了。”
　　回去休整一下，再来看益轻尘。
　　李沃野是这么想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邵主任亲自来看益轻尘，又看了晨间心电的情况，认为再观察一晚，明天上午就可以出院了。
　　送走邵主任，陆平君坐在床边削苹果，益轻尘用手机玩游戏。
　　“别玩儿你那个什么荣耀了啊，你现在还在休养期，身体会吃不消的。”陆平君温和地提醒着，手里的苹果皮一直没断。
　　益轻尘点头，“嗯嗯，没玩儿，我堆俄罗斯方块儿呢。”
　　一个整个苹果被削干净，果皮均匀整齐，像机器削的。
　　陆平君做任何事都这样均匀整齐，益轻尘觉得她永远达不到母亲的高度，在任何一个层面都是。
　　苹果递到益轻尘手里，她不得不放下手机，专心地吃苹果。
　　“妈，你有话就直说，别这么看着我，我紧张。”见妈妈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益轻尘有意逗她。
　　陆平君收拾好果皮，擦干净手，试探着问：“盼盼，你觉得小李怎么样啊？”
　　益轻尘预判到了妈妈要问什么，很流畅地回答：“很好，很适合搞对象。”
　　陆平君惊讶于女儿的直白，却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接着问：“你喜欢他吗？”
　　益轻尘点点头，又摇摇头。李沃野的身材、外貌、职业都无可挑剔，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无可挑剔，或者说，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如果她开窍了，也不至于“母单”到今天。
　　“妈，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益轻尘啃着苹果，很认真地问。
　　陆平君便笑了，为女儿问出这样幼稚又可爱的问题。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只要大脑一空下来就不由自主地想他，想见到他，听他说话，感受他的温度和气息。”陆平君微微歪着头，边想边说，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柔柔的雾气。
　　益轻尘想，妈妈大概是想到了爸爸，他们大概就是这样彼此喜欢的吧？

　　顺着女儿的问题，陆平君想到了益维军。
　　相恋的时候，两人都还是军人，在部队医院工作，陆平君在妇产科，益维军在普外科。陆平君漂亮，是院里有名的“冷美人”，那时候大半个医院的男同志都追求过她，而她的芳心早就对“普外一把刀”益维军暗许。
　　他们低调地恋爱，甚至战友兼好友张蔓和颜秉义夫妇都没察觉。
　　后来他们也结婚了，张蔓和陆平君前后脚生下女儿，颜琪的生日比益轻尘早了整整一个月。
　　两家经历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生轨迹，就连女儿都是从小到大的同班同学。直到大学，颜琪学了政治，益轻尘学了信息管理，才结束了同班经历。
　　除了一些公共课和素质选修课，大学的益轻尘和颜琪没什么机会在一起上课，两个学院的女生又不住在同一栋楼，益轻尘因此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她学着其他同学一样熬夜开“卧谈会”，打游戏，去网吧通宵，和室友一起去外地看偶像的演唱会，去西藏穷游，去海岛潜水——这些她一个字都没敢跟颜琪提起过，更不敢跟妈妈说。
　　她像个玻璃娃娃一样被小心呵护着长大，她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也很庆幸有颜琪这样一个体贴又仗义的朋友，但她同样渴望体验同龄人的生活，渴望无拘无束。
　　于是她研究生毕业后迅速地逃离了象牙塔，顺利通过面试，进入了方乐科技工作。在这样的互联网创业公司，她的专业发挥不出什么优势，她就当行政，当看起来最乐于被资本剥削的那个行政，做别人认为琐碎不愿意做的工作，加别人因为顾家加不了的班。
　　晨起拥挤的地铁，便利店里的饭团和关东煮，夜晚被车流和人群碾碎的霓虹，这一切让她感到真实，自己确实活着的那种真实。

　　“……所以啊，盼盼，人生很短，时间过得很快，遇到喜欢的人，有想要做的事，都不要等待，只要不违反法律、不违背公序良俗，都可以竭尽全力地去争取。只有努力过了，才不会为结果感到遗憾。”说完，陆平君笑着从女儿手里拿走那个被啃得细骨伶仃的苹果核，从保温杯里给她倒了杯水，“你先休息吧，我去找一趟邵主任。”
　　益轻尘戴上耳机，边听歌边继续玩俄罗斯方块。
　　她喜欢把小方块们规整地摞在一起，叠得高高的，等待一次可以消四行的长条。
　　小方块们彼此契合，严丝合缝地被她砌成一堵墙，然后被一次性打破，让她有种反叛得逞的快感。
　　她想，如果生活在宫廷剧里，她一定是那个“白切黑”的反派。感谢法律，感谢公序良俗，让她没有机会做坏事。

　　傍晚颜琪来了一趟，送来了她们都很喜欢的一家饭店的四菜一汤，没说几句话就要离开。
　　益轻尘抓着颜琪的手摇晃，“琪琪姐姐再坐一会儿嘛，我没意思。”
　　颜琪从包里掏出kindle，“盼盼乖哈，姐姐晚上还要去组织讲座，自己看书玩儿哈。”然后拍了拍她的脸，走了。
　　她俩腻歪的时候，陆平君已经摆好了小饭桌，贵妃白切鸡，豉汁蒸排骨，温公斋煲，盐水菜心，还有一钵猪心汤。
　　装猪心汤的打包罐上贴着一张纸条，是颜琪的字，写着“以形补形”。
　　益轻尘被陆平君赶着去洗手，回来便看见病床边上站着穿上了白大褂的李沃野。
　　黑发，顺毛，戴一副银边方形眼睛，满满的书卷气，双手拢在身前，手指交叉，专心致志地听陆平君说话，乖巧得像个大学生。
　　益轻尘故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从背后吓他一下，结果被眼尖的妈妈戳穿，冲她皱了一下眉，旋即微笑道：“盼盼回来了？快来吃饭。”
　　益轻尘泄气，一则为小阴谋没能得逞，二则为妈妈竟然在外人面前叫她“盼盼”。
　　这个外人，还是李沃野！

　　李沃野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
　　他的口罩在一只耳朵上挂着，离得这么近，益轻尘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小虎牙。
　　“要命了！他竟然有小虎牙！”益轻尘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把脑海中升腾起的粉红色泡泡掐碎。
　　“李医生吃了吗？一起吃点儿？”出口又是这种没滋没味的话。
　　李沃野礼貌地回答：“吃过了，谢谢。陆老师，盼盼，你们先吃饭吧，有事叫我。”他对陆平君和益轻尘点了点头，转身走出病房。
　　盼……盼盼？！
　　益轻尘睁大了眼睛看向妈妈，陆平君却像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先给她盛了一碗汤，“妈妈帮你问过了，小李还是单身。”
　　问……单身……嗯？！益轻尘不知道妈妈是怎么问的，她也实在没勇气去一探究竟。
　　“还有，我约了小李周末来家里做客，好好把握机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