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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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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方乐在益轻尘家见到了颜琪。
颜琪请他进门,给他倒了杯茶,“从我们上幼儿园到现在,我们两家一直是邻居。”
方乐忙附和,“哦哦,这是医科大家属楼嘛。”
颜琪“嗯”了一声。
她父亲和益维军都是云山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的医生,母亲和陆平君是医科大同事。是以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两家都住得很近。
她算没出圈儿,当了老师。
益轻尘却出圈儿得厉害,去了互联网公司打“黑工”。
在颜琪营业式笑容的注视下,半小时的探病过程中,方乐未提及关于工作的半个字,全程和善微笑,切切关怀,临走还嘱咐益轻尘,务必完全康复了再回来上班,这期间损失的绩效,他想办法补给她。
等方乐走了,益轻尘坏笑着戳戳颜琪,“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颜琪把方乐拿来的东西按照陆平君的习惯收拾好,揉了揉益轻尘的短发,“头发长了,我陪你去剪头发吧?”
益轻尘在家憋得快长毛了,于是欣然答应,戴上口罩,跟颜琪出门。
她们常去弄头发的店有两家,离家近的那家只有一名理发师和一名小工,都忙,要等一个多小时。颜琪索性把车开到了市中心的那家,从地下车库直接上到商场五楼。
仍是要等,但只要几分钟。
她们坐在靠门的沙发上,前台给她们端来两杯水,程式化地说:“请慢用。”
而就在小姑娘起身抬头的瞬间,益轻尘和颜琪的目光都被她明显更为发自肺腑的热情和甜度飙升的声音吸引了——
小姑娘对刚进门的客人说:“欢迎光临!请问您今天要剪还是要染?”
“剪一下就行。”
“李医生!”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益轻尘还没反应过来,就随着颜琪站了起来。
“哦,是你们,这么巧。”李沃野神态自若,笑容依旧清清淡淡的。
原来这就是李沃野。
益轻尘想,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皮肤白皙,鼻端口正,丹凤眼,左侧眼下还长着一颗泪痣。
颜琪和他大概说了些“好巧”、“你也常来这家啊”、“这家理发师都不错”之类的话,益轻尘却听得不全,她满眼都是李沃野的脸,感觉心脏跳得有点疼。
下意识地,便捂住了胸口。
“怎么了?不舒服吗?快坐下!”李沃野眼疾手快,已经过来把住了益轻尘的脉搏,看表数着。
“没,没事儿……”益轻尘紧张得有些结巴。
“心率有点儿快,还有什么不舒服吗?”李沃野说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出汗……深呼吸……对……胸口闷不闷?觉得恶心吗?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益轻尘像被施了咒似的,随着他检查,按照他的提示深呼吸,感受胸口和胃的感觉。直到他要拉着自己去医院,才回过神来,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用!我真没事儿,真的!”
此时更多的感觉是,尴尬,头皮发麻的那种尴尬。
没事儿你心率快什么呢?脸红什么呢?手心哪来那么多汗呢?
起先,颜琪也紧张了,埋怨自己怎么能贸然带她来这么嘈杂的地方呢?又想着还好偶遇了李沃野,有医生在场好歹安心一点。
后来,颜琪看明白了局面,敢情着小妞儿是春心荡漾了!便闪到一旁,抱臂围观。直到益轻尘涨红着脸紧着摆手,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她才忍着笑去解围,“可能是店里空调开得太热了,我陪她出去透透气。”
益轻尘偷偷松了口气,任由颜琪扶着出去“透气”。
谁知过了不到一分钟,李沃野也跟了出来,站到了她们身边。
益轻尘暗中叫苦,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李沃野却很自然,将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递给益轻尘,另一瓶递给颜琪。
“谢谢。”颜琪也很自然地接过来,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商场人来人往,仿佛只有益轻尘一个非自然人。
“咳,那个,李医生也常来这家理发店啊?”益轻尘找了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说出口就后悔了,刚才在里面颜琪都问过了啊!
“嗯,这家店是我同学开的。”
“同学?!”益轻尘和颜琪异口同声,惊讶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他的同学不是医学生吗?医学生……开发廊?
李沃野笑了笑,“你们是想问‘医学生为什么开理发店’吧?”
这次的笑与以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益轻尘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比以往更好看,更亲切,更……像对她在笑。
“他是学神经外科的,脑外医生都是剃头匠嘛。”他好像在开玩笑,但那两个人都没笑出来。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毕业后半年,他第一次上手术,发高烧,没敢跟带教老师说,吃了几片药就上台了,然后就犯错了,后来就离开这行了。”
李沃野说得很简单,轻描淡写的。
益轻尘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医生在手术台上犯错,哪怕只是毫厘之差,也可能是无法挽回,终生不可自恕的。
益轻尘知道这有多严重,因为她的母亲。
二十年前,陆平君也曾是云山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医生。她天赋好,肯用功,在职读了博士,发表国内外有影响力的论文二十余篇,不到四十岁就评上了副主任医师,是妇产科的明日之星。
可就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在手术台上犯了一个实习医生都未必会犯的低级错误,职业生涯毁于一旦。
益轻尘赶紧喝了口水,把自己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确定益轻尘没事了,他们一起回到理发店,各找各的“托尼老师”,做好了头发。
颜琪提议一起去吃个晚饭,李沃野没有拒绝。可没等他们走到想去的餐厅,李沃野的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简单应答了几句就收了线,对益轻尘和颜琪说:“不好意思,有急诊,科里叫我回去。”
“哦,那你快去吧,路上小心。”益轻尘这次倒是反应迅速,且自然。
等李沃野离开,益轻尘搂住颜琪的胳膊继续往前走,人却安静了下来。
颜琪大概猜出了益轻尘情绪低落的原因,便故意把话题岔开,“盼盼,要不咱们换一家吧?好像七楼新开了家自助粥铺,还是网红店。”
益轻尘点点头。从见到李沃野,到听李沃野提起他的同学,再到结账时那位前医生现老板正好回店给他们打折……益轻尘觉得,都不真实。
只有手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是真实的。
就像午夜十二点之后,王子拾到的那只水晶鞋。
然而益轻尘没想到,天还没亮,她就要去寻找“灰姑娘”了。
她们晚上七点吃完饭,八点就开始跑厕所,到十点的时候,益轻尘已经开始低烧,有些支撑不住了。
陆平君和颜琪的母亲张蔓一起把她们的女儿送进医院。考虑到益轻尘还在手术恢复期,她们没有选择更为方便的附三院,而是直接去了附一院。
一番检查化验,确定颜琪只是轻微的食物中毒,而益轻尘则被好几个科室会诊,最终回到了邵主任的心脏大血管外科病房。
张蔓和陆平君便分别在急诊和病房里陪各自的女儿输液。
陆平君坐在床边,看着女儿,半是生气,半是心疼。
益轻尘乖巧地伸出另一只没扎针的手,向妈妈撒娇,“妈,手麻了,揉揉。”
陆平君便把女儿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着。
“妈,我错了,下次不敢了。”益轻尘喃喃地道歉,语气仍是在撒娇。
陆平君却没有说话,泪水,无声地滴在女儿的手上。
“妈……”益轻尘也哽咽了。
昏黄的灯光里,床边默默流泪的母亲,与二十年前她醒来看到的一幕渐渐重合。
那是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两亿多人受灾,数千人死亡。
在死亡名单中,列有益维军的名字。
他那时刚从部队医院转业到云山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工作,单位要组织医疗队去九江支援,益维军和颜琪的父亲颜秉义同时报名。
一天,他们正在临时安置点为受灾群众诊疗,江堤又一次决口,益维军为了救一个发高烧的小男孩而被洪舌卷入漩涡。
那个孩子获救了,益维军却再也没有回来。
陆平君得知噩耗,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手不时地发抖,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正因如此,她在一场剖宫产手术中因为突发的手抖导致了事故,被调离临床岗位,免去副高级职称,以中职讲师的身份进入云山医科大学任教。
那年,益轻尘只有八岁,她还不懂母亲事业上遭遇了什么,她只知道,疼她爱她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益维军的遗体没有被找到,他的墓中,只有他生前最珍爱的一套军装。
益轻尘也大病了一场,险些勾起先天性心脏病的病根。
陆平君这才从剧恸中清醒过来,她告诫自己不能倒下,她还有女儿,女儿需要她,她必须坚强。
如果她垮了,这个家也要垮了。
如果女儿心脏病复发有个什么,她不敢想……
益轻尘只记得,自己在医院躺了好几天,终于在夜里醒来,一转头,就看到了妈妈,坐在床边,无声地哭泣。
灯光昏黄,世界仿若无穷无尽,而她和妈妈,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