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生命像尘埃》鱼芋

2、02

　　翌日医生查房的时候，陆平君才把女儿叫醒。
　　益轻尘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了母亲，看到了颜琪，看到了五六个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
　　她对医院不陌生，小时候常跟母亲来。后来母亲调到学校教书，她才来得少了。
　　领头那位询问她情况，又不时向周围人提问的，应该就是自己的主刀医生，至少是副主任医师。旁边站着的四五个人，有的被问得发懵，应该是实习医生，唯有一个人表现得从容淡定，很得力、很帮得上忙的样子。
　　查问结束，母亲对领头的医生说：“谢谢您了，邵主任。”
　　原来是母亲的熟人。
　　邵主任看起来比陆平君年纪还长一些，白大褂洗得发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中等身材，笑容可掬。
　　“放心吧陆主任，孩子年轻，恢复得快。”邵主任给她们吃了颗定心丸。
　　陆平君又对那名看起来鹤立鸡群的年轻医生说：“也辛苦你了，小李。”
　　被叫作“小李”的医生微微欠身，“没有，陆老师您别客气。”
　　医生查房离开后，陆平君给女儿掖好被角，柔声问：“还困不困？”
　　益轻尘点头。
　　“那就再睡会儿吧。”陆平君的手在被子上轻轻拍着，仿佛病床上躺着的不是二十八岁，而是八岁的益轻尘。
　　百叶窗将阳光过滤得轻轻柔柔，空气中是熟悉的消毒液的味道。
　　在这样的氛围里，在麻药的余威下，益轻尘很快又进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出现了方乐周扒皮式的笑容，滔天的洪水，夜里坐在她床边偷偷落泪的母亲……
　　醒来时，日光式微，她扭头看了眼病房里的时钟，六点十五分。
　　原来已经睡了一整天。
　　“醒了？喝水吗？”床边只剩下颜琪。
　　益轻尘点点头。
　　颜琪从保温杯里倒出一点水，在玻璃杯壁上试了下温度，又插了根吸管进去，递到益轻尘嘴边，“慢点儿喝。医生说，你还不能喝太多水，润润喉就行了。”
　　益轻尘很听话，虽然很渴，但只喝了两口。
　　颜琪放好杯子，坐回凳子上，“白天我回去休息了一下，刚跟陆阿姨换了班儿，晚上我陪你。”
　　除了不能饮食，益轻尘还不能多说话，她微微颔首，嘟起嘴唇隔空亲了颜琪一下。
　　颜琪也回了她一下。
　　这样的交流，在她们之间，足矣。

　　再晚一点，李沃野接班，照例来查看病人。
　　益轻尘正在跟颜琪做默契的无声交流，看到医生来了，停下了手语和眼神。
　　李沃野觉得有趣，“看起来精神不错，我看看伤口。”
　　这话说完，三个人都没动作。
　　李沃野在等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帮忙解开病号服的扣子，病人本人在发愣，病人家属在看热闹。
　　过了几分钟，益轻尘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了。
　　颜琪忍着笑，把隔断帘拉好，帮她掀开被子，解开扣子。
　　益轻尘双眼紧闭双唇紧抿，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李沃野这才看懂她们的反应，边查看伤口边说：“有病不避医。”
　　谁知益轻尘的脸更红了，颜琪憋笑快要憋出内伤了。
　　“没什么问题，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按铃，今晚我值班。”说完，李沃野挑帘出去了。
　　颜琪好歹撑着帮益轻尘恢复原状，然后拍着大腿无声地大笑了一阵。
　　终于笑够了，颜琪清了清嗓子，“咳，李医生都说了，有病不避医，你就当他是大萝卜。”
　　益轻尘白了她一眼，暗暗给颜琪记了一笔，准备等体力恢复了再报仇。

　　邵主任说得没错，年轻恢复得快。
　　术后第三天，益轻尘已经能如常说话了。
　　术后第七天，益轻尘获准出院，回家将养。
　　这是她清醒后第二次见到李沃野，她跟这个“大萝卜”握了握手，亲自表达感谢：“辛苦李医生了，谢谢您。”
　　李沃野同她握手，只说了句“不客气”。听不出什么语气，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而益轻尘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的手温温的，好软，好细腻。

　　回去的路上，益轻尘问颜琪：“那个李医生是不是一直那样木讷讷的？”
　　颜琪从后视镜瞥了后排的颜琪一眼，“怎么呢？对‘大萝卜’感兴趣了？”
　　益轻尘翻白眼，“纯洁的医患关系。”
　　颜琪打了左转向灯，开上直路后才说：“不止医患关系吧？从陆阿姨的角度说，你们也算师兄妹啊，对吧陆阿姨？”
　　陆平君握着女儿的手，笑得宠溺，“小李和你们是同年的，他成绩好，零八年考了我们学校的本硕博连读，八年就拿到博士学位了。”
　　颜琪正在博士第三年，听完吐了吐舌头，“原来是大神，失敬失敬。”
　　“这孩子啊，挺不容易的，上学的时候一直是半工半读，系里还给他发起过捐款，但是他没要，骨子里是很要强的。”
　　“半工半读都那么厉害……”益轻尘像是在自言自语，暗自有些汗颜。
　　“而且，李医生还是个大帅哥！”颜琪在红灯前停下，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方向盘。
　　益轻尘问：“你怎么知道？”
　　颜琪坏笑道：“我特意去医生办公室帮你看的呀！”
　　益轻尘故作不在意地别过脸去看窗外，“假我济你吧？咳，他……他长什么样？”
　　她只觉得，李沃野个子很高，比一米六五的自己高出大半个头。从白大褂的轮廓上看，身上应该没什么赘肉。脸不大，被帽子和口罩遮去大半，只能看见一双狭长的眼角微扬的眼睛。
　　“嗯……”颜琪沉吟，大概是在措辞。
　　陆平君笑道：“小李这孩子长得确实不错，我记得他是南方人，南方气候养人的。”
　　益轻尘想，南方人吗？倒听不出南方口音，李沃野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醇厚，说话的时候语调平平的，语气轻轻的，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直到上了十二楼，进了家门，放好东西，坐在沙发上，颜琪才终于想到了恰当的形容，“盼盼！我知道了！他像那个《红楼梦》里的北静王！”

　　“盼盼”是益轻尘的小名，她出生恰逢北京亚运年，初为人父的益维军也将女儿视作全家的吉祥物，便借用了北京亚运会吉祥物的名字。
　　“益轻尘”这个名字来自于陆平君，她是医学生，却爱读诗，尤爱山水田园流派。她在陕西读的大学，对八百里秦川有特殊的感情。是以，当初春雨后的清晨，助产士将白白净净的女儿抱到她眼前的时候，她脑中闪现的诗句便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除了个子高一点儿，益轻尘的样貌与妈妈有七八分相似——皮肤白皙，鹅蛋脸，柳眉杏目，口鼻小巧。
　　性格却像极了爸爸，豪爽热情，与北方干燥热烈的气候极为相称。
　　豪迈的益维军和细致的陆平君，是小小的益轻尘对爱情最初的认识。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如果爸爸还在……
　　益轻尘看了眼厨房的方向，逼着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颜琪的话中去。
　　“……但是呢，他没有演北静王的那个演员那么精致，就是很男人的那种好看。”颜琪做出总结。
　　益轻尘点头，能入颜大美女法眼的，一定不是一般战士。
　　这令她有些好奇，对这个与她同岁却已经博士毕业工作两年的天才，也对他不俗的外表。
　　后来她们看了一档纪录片才发现，李沃野最像的，是那个火出圈的医生。

　　术后三个月内算作“术后早期”，是恢复手术创伤，稳定各系统和器官平衡的重要阶段。病人应充分休息，有规律的安排作息时间，不宜过劳，过渡兴奋和参加社会活动。特别不适合上班，尤其是加班。
　　以上，是颜琪带着医院开具的病假条去益轻尘的公司替她请假时说的话，一个磕绊儿都没打，说得流畅而专业。
　　方乐让助理把颜琪请进总裁办公室，双膝并拢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亲自“领旨”。
　　“好的好的，我听于悦说，轻尘已经在公司的办公系统里请过假了，以后的假条也不必这么麻烦送过来了，微信发给我就行。”说着，拿起手机，“颜小姐方便加个微信吗？”
　　颜琪礼貌地笑笑，也拿起手机，打开工作用的微信，将二维码展示给方乐。
　　这个微信上，没有朋友圈，没有私生活，微信名是真名，头像是她任职的云山师范大学的校训。
　　方乐如获至宝。
　　颜琪起身告辞。
　　方乐一直把颜琪送到停车场，目送她的车离开视线。

　　益轻尘病倒后，行政部战斗力直线下降。行政部女员工多，女员工被家庭牵绊精力的多，能百分百跟上创业老板节奏的就不多。
　　在连续几天没吃到过可口的外卖后，坚持带领业务主力加班的方乐也快坚持不下去了。他冲着一股塑料味的盒饭发了通无名火，然后冷静下来，做出了一个令人大呼英明的决定：不强制在公司加班了，把工作分解下去，大家线上办公。
　　设计部和研发部的经理都是公司元老，与方乐可谓同心同德，因此即便线上办公，工作进度也没耽误。
　　产品如期交付，方乐松了口气。这才有精力关心员工身心健康，让于悦买了些适合看病人的补品、水果，登门探望益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