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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十里红妆(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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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打马而过的瞬间,潮堇的脑海里竟清晰地浮现出,他那一抹少有的温柔笑颜。
十年风雪,倏忽而过,如流沙永逝,沧海桑田。只觉留恋时,却已时过境迁,只得长叹息,空叹惋。
“好箭法!”轿外不知因何而爆发出来的雷鸣般的掌声,却是惊得潮堇身形一震。
她轻轻抬起手,揉了揉紧锁的眉头,带着几分眷恋似的把那刚刚涌现的往事重新放回心底。
那鲜活的少年事再次被她上锁,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也许这一放,不知又要多少年,也许直道它染了尘,落了灰,她也不愿意再轻易拾起了。
“可是已到了苏府?”潮堇面带疲惫,小声问道。
听这一声询问,素儿连忙收回了自己正透过小窗缝隙望向轿外的目光,点了点头。
“刚才可是苏将军在射箭?”她见素儿的眼波中还藏着几分惊羡和由衷的钦佩,便又继续问道。
“姑娘怎的知道?”素儿面上一笑,继续说道,“苏将军可真不愧是当朝元帅,习武出身,三支红箭虽都是向着咱们的轿子来,可最后都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轿后的靶心正中。”
潮堇听到这里,面上也丝毫没有情绪上的变化,一双眼仍如浓稠的夜色,漆黑明亮,深不见底。
女子一生中,首当其冲的大事如此,她应该知足了罢。潮堇暗暗的嘲笑自己,苏穆钦为她行三书六礼,为她射三支红箭,为她设火盆…就算嫁的不是自己心爱之人,如此奢华的婚礼,她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她用手轻轻地重新放下红盖布,眼前的世界,随即又变成了刺眼的大红。轿子缓缓落地,素儿扶着她走出轿外,天边的余晖不偏不倚的投射到她们的身上,夕阳剪影,颇有一番景致。
婚礼、婚礼,既是“昏”时成,才符合“礼义”。那一层一层被夕阳染透了的红霞,此时正是极好的昭示着吉时已到,天时地利,就差一对新人,结成夫妻。
潮堇已记不清楚她是如何在人群的簇拥中,与苏穆钦一起,祭拜了天地,行了合欢礼,如何踏过了马鞍,她只记得她现在坐在冰凉入水的床榻之上,脸上依旧盖着盖头,她听着苏穆钦仍在外与众宾客寒暄,只觉得自己的凤冠竟是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房外把酒言欢的声音越来越轻,起先的一群人此刻听着仿佛就只剩两三,而潮堇的心,也随着不断消散的声音,一点点向下沉,一点一点,沉到心触不到的深渊。
“砰”的一声巨响,潮堇不由的紧扣了牙关,闭上了双眼。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她躲不过,也逃不开。
苏穆钦撞开了房门,整个人好像已有些醉意,可锐利的目光却仿佛显示着他清醒的头脑,他饮下杯中的最后一口酒,眼光便直直的停留在坐在床榻之上那一袭红衣的女子。
“苏大人”,媒人在旁轻轻唤了一声,随即便递上一柄由红布包着的格外精致的杆秤。
苏穆钦看着手里的一柄秤,突然觉得身心恍惚。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如此这般,紧张忐忑的挑开了碧落的盖头。虽不能给她浩大的婚礼,可他一定要遵了这最后一道程序,用这秤挑起她红盖,也为她挑起一整片世界。这个世界里不再只有碧落一人,有他陪伴左右,他们从此不孤单,不寂寞。
称心如意。是这杆秤所取得好彩头罢。
他用颤抖的手握着杆秤,缓得竟是不能再缓,那时间仿佛像凝固了一般,一张并不大的红布像是用了一整个时辰才被完全掀开,一张笑嫣如花的脸,终于呈现在他的眼前。
在他的眼里,那精致妆容的女子竟美得像是一尊瓷娃娃,好似一碰就会碎一样。他伸手想摩挲她的脸颊,可又似是怕他布满老茧的手剐疼了她,僵在空中,缓缓没有前行。
潮堇的笑容又带了几分娇媚,眼睑暗含着波涛汹涌的情愫,极慢的吐出了两个字,“夫君。”
媒人见这是好事将至,也不再多嘴,忙上前各剪了他二人的一小束黑发,放在一起,又为他们系好衣角,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退了出去。
红烛火焰摇曳,一明一暗处,照着潮堇眉目如画,冰清玉洁。她像是这初夏的甘霖,又像是徐徐的清风,抚得人心头一阵骚动。
苏穆钦的手最终还是落了下去,温柔的抚摩着她的脸颊,随后便到她的脖颈处,缠着她耳边细碎的发丝。纠缠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扬手一抽,挽着发髻的簪子应声掉落。而潮堇的一头秀发,也犹如幕布,倾泻千尺。
“我终于是了了你的一个心愿。”他口中喃喃,眼神因为酒精的作用迷离着,他不知是在对谁说,可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边用手解她的衣带,边俯身,轻柔的吻上了她的脸颊。
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
月色下,苏府的一池湖水波光粼粼,那平静的湖面不时被脚蹼的波动荡出几圈涟漪,鸳鸯成双成对的在湖中交颈嬉戏,而天边的飞燕似是相互依偎倚在巢中,俯瞰着这一片静谧和谐的景象。
三更天刚过,苏穆钦的呼吸早已均匀,他虽是沉沉的睡着,可一手仍不忘缠在潮堇纤细的腰肢。
可此时的潮堇,却浑身僵硬的躺在床榻之上,听着耳畔另一个人的呼吸,怔怔的盯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回神。
她也曾经是天真的少女,生活在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可一场变故让她变成了孤身一人。这一人的漫漫路,她一走,便走了十年。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心的掰开枕边人紧握着她的手臂,只捡起那腥红的嫁衣,披在身上,向殿外走去。
三更天是一天最冷的时候,虽是入夏,可风吹过行人,依旧凛冽的像刀子一般割的人肌肤生疼。而只披着单衣的潮堇,却浑然不觉。
她不知不觉中,竟已经走到了那一池含苞待放的莲花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真是形容这白如玉,红如霞的莲花的绝好句子。
潮堇低头望着水中一袭红衣女子翘首而立的倒影,竟是酸涩难堪。
“姨娘真是好兴致,放着洞房花烛不享,竟是出来赏这还无人睬的莲花。”
不知何时,水中那红衣女子的身侧突然立了另外一个不羁的身影。那几丝银发,映在水里,竟和碧绿的池水融成了另外一种说不出的颜色。
潮堇依旧看着水中两人不断晃动的倒影,没有动,张口道:“四公子现在不也是好心情么。”
旖夜迎风而立,勾勾唇角,打量着潮堇一身红色的嫁衣,“我心情确实不错。”
“姨娘新婚燕尔,我还特地为姨娘准备了大婚之礼呢。”旖夜微微侧头,斜视着潮堇的脸颊,继续含着笑意,“本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姨娘送去才好,倒是今日凑巧,不知姨娘可愿见见?”
潮堇眸子一沉,两道目光直直的扫上旖夜的脸颊,端详了片刻竟是未能察觉他脸上一丝一毫情绪的变化。
她不说话,只轻轻扬了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跟在旖夜的身后,在这纷繁复杂的宅邸之间穿梭。
曲径迂回之处,旖夜竟带着她走到了一间花房之外。这花房在苏府极偏的位置,若不是误打误撞,基本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里还另有一片天地。潮堇虽有疑虑,但她还是信步走进了花房。花房中的清香在她踏进来的一刹那,便浸入她的五脏六腑,沁人心脾。
各色的堇色兰栽在盆内,不难看出是承蒙了花匠的悉心照料,每一朵开得都分外妖娆,娇艳欲滴。
潮堇的嫁衣,已不经意沾上了花房内沉重的露气,她这才察觉丝丝凉意,便拢了拢衣服,企图把它们隔绝体外。
旖夜并没有回头看她,只是依旧在前面,健步流星,看在她的眼里,倒是颇为飘逸俊秀。
他忽然左足重踏三声,随后便是右足重踏三声。三声衬三声,到是很有韵律。
“嘎吱”一声,潮堇还未来得及深思这声音的含义,却见花圃的尽头,一扇门轻轻开启。
旖夜转过身来,静静倚在石门旁边,饶有兴味的看着潮堇。
潮堇躲开了他的目光,脚下没有丝毫犹豫的向石门走去。
二人谁也没有点火,可都像是已极度收悉了在黑暗中行走一般,一前一后,走在台阶上的身影倒都是泰然自若。
这石门通着条小径,竟是往更深的地下走去。随着不断的深入,寒气越来越重,可除去这寒气,连潮堇都感觉得到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气笼罩在他们周身,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你居然还醒着?”走在前面的旖夜突然张口,不知是在向谁说话,“醒着也好。到省得我废功夫把你弄醒了。”
潮堇加快了步子,很快便赶到了旖夜的身侧。
在一个不大的石室中央,一个人竟毫无生气的人躺在地上。手和脚都是用铁链束在一起,很难行动。虽然嘴中被塞了布条,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看清旖夜身侧女子的一刹那,竟是露出了似是惊讶又似是恐惧之情。
旖夜上前扯了塞在他嘴里的布条,他先是急急的喘了几口气,紧跟着又是猛烈的咳嗽。狭小的石壁传递着这声波不断地在室内游走,回声随着一声又是一声,石室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
当他把目光再一次锁在潮堇的面上时,他眼中的恐惧更加深了,“凌..凌.,你是凌......”
话还没有吐出口,他直觉喉咙一紧,竟是被什么东西生生的钳出了一般。
潮堇动作飞快,不等那人吐出完整的一句话,两只玉璧,便早已封住了他的喉咙,长长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肤里,少一会儿,被渗出一丝又一丝的血迹。
那人因呼吸受阻,此时的脸色也是一阵白紧接着一阵紫。
潮堇的瞳孔骤缩,脸上是少见的寒气,她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并没有放缓手下的力道,冷冷道,“你可知道世上什么人最短命。”
“话多的人,最短命。”语毕,就只听“咔”的一声,他的脖子就像是一根极脆的树枝,被潮堇轻而易举,就折成两半。
他到死,都没有闭上他那一双惊魂未定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