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花开》晏夕儿

8、十里红妆（贰）

　　这一天的锦城，天朗气清，小风和煦。
　　街上的老人妇女，和平常人家的孩子都高兴的像是过重大节日一般。对于锦城百姓，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场盛宴。试问他们已多久没有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特别是在迎亲队伍中依旧意气风发，风采不减当年的苏将军了？这空前盛事，恐怕是要被锦城百姓津津乐道许久了。

　　然而，和这敲锣打鼓的喜悦气氛格格不入的，却是此刻在碧草阁沉着一张脸的苏家二公子，苏旖暮。

　　“出门前不是特意叮嘱让你‘照看’着点顶楼的客人么？怎么人没了你也不知道？”带着旖暮一起前来碧草阁的小厮，脸色更是不好看，厉声训斥道。

　　那掌柜一脸的委屈但又不得喊冤，只好不断地点头哈腰，“是小的不好，是小的不好。小的确实没见那公子从碧草阁走了出去，我真的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小厮本还想继续训斥，但一旁的旖暮却用眼神制止了他。

　　“从五更天到我们来，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旖暮虽是心下已有几分焦急，但是语调依旧是平稳舒缓。

　　掌柜听了这话，整个面目表情都纠结在了一起，像是竭尽所能的在脑海里不断过着所有发生事情的片段。

　　卯时晨昏刚交替，小厮便来找旖暮汇报了情况，而旖暮也并未耽误片刻，便直接赶到了碧草阁。这前后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可小厮出门前还特地确认过的人却不在了。旖暮心里不断琢磨着，企图能够梳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来的时候，人虽不在客房，可贵重物品一样没少，他们本料人定会再回来，可守株待兔了两个多时辰，却一点踪迹也没有。

　　“啊，对了。”掌柜的突然一拍大腿，叫道：“今儿个五更刚过四公子来过。不知这算不算异常，我本想着四公子和二公子是亲兄弟，二公子也定是知道这事儿……”

　　“你说什么？！”旖暮额上的青筋已经有些暴起，可他还是刻意忍着没有暴发，“旖夜来过？早先你为何不说？你可知道他因何而来？”

　　“小的…小的不知。四公子的事儿，小的也不敢随意过问。只是没过多久四公子就走了，就只他一人，小的就没多想。正巧清早小的没睡醒还犯些迷糊，就……”掌柜越说气息越轻，他小心揣摩苏家二公子的脸色，知道今天这一顿罚，是在所难免了。

　　旖暮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血色的脸此刻更显苍白。他心中再是有怒气，也知此刻暴发也是徒劳无功，便吩咐身边的小厮道，“把派下去调查的人都收回来吧。”

　　“二公子，这……”小厮还想再劝，却见旖暮只是继续摇了摇头。

　　就算他们知道是旖夜来过又如何，他们能证明人就是旖夜带走的么？他们能证明旖夜与那人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只是他现在才意识到，旖夜恐怕早已知道自己在暗中调查潮堇的事情。而他既是这桩婚事的支持者，也看来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作对罢。

　　他苦涩的笑了笑，旋即便从碧草阁走了出来。
　　街上的喧闹在此刻被放的无比之大，迎亲队伍打头的旗锣伞扇正巧刚过了碧草阁，配着此起彼伏的鞭炮之声，连旖暮都不得不承认，真是好一片壮观的景象。

　　而他在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中一眼便捕捉到的，则是此刻分外出挑的父亲。苏穆钦身着蟒袍玉带，顶戴花翎，一身红衣，衬着他更是英气勃发，倒不像是已过了不惑之年。

　　“公子，”不知何时一个身着鲜艳霓裳的姑娘凑到了旖暮的身侧，说道，“苏夫人没见到公子您，很是着急。特意让我出来寻了您催您回去。说是今日是将军的大喜之日，别扫了将军的性才好。”

　　旖暮不语，侧身打量了一下身侧很是高挑的姑娘，确是母亲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翠儿，才缓缓点了点头，“知道了。回去告诉娘，少顷我就会回去了。”

　　这从苏府通往西海阁的路，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之漫长。平日里快马飞奔半个时辰都不用的路程，此时却被迎亲队伍整整走了两个时辰。苏穆钦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不时的向来来往往向他恭喜的百姓们表达感谢，有着常人不能比拟的贵气和豪气。

　　只是经过傲然屹立在他身边的碧草阁时，他的脸上才没了笑意，幽幽的看着那耀眼的金字招牌，出神了半响，才长叹了一口气，收回了自己似是依恋又似是怅然的目光。

　　晌午已过，听着不断临近的炮仗锣鼓之声，此刻坐在潮堇身边的月娘倒是比主角更加坐立难安。她又一次检查着潮堇的装备，红绣鞋，流苏腰带，绣花下裙，绣着吉祥图案的披霞……
　　确保合乎了大家的礼仪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月娘月娘，苏将军到了。”听着叩门的轻响，素儿连忙跑上来向月娘禀报。
　　月娘颤抖的，扶起潮堇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地从床榻上站了起来。每一个台阶，二人走的都是又慢又缓，好像生怕出了差错。

　　月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侧头看了看红盖在身的潮堇，小声的叮咛道，“堇儿，从此你的路就将飞黄腾达了。在苏家不比西海阁，性子冷容易吃亏。月娘也不说别的了，只盼你寻得了这份好姻缘，从此也能念着阁里众姐妹。”

　　潮堇第一次听到月娘如此殷切诚恳的叮咛，心下竟有几分怆然。但她依旧没有作声，遮住脸的红盖也极好的掩藏了她脸上此刻的表情。

　　门被“吱吱呀呀”打开了，明媚的日光蹿了进来。月娘向立在门前的苏将军深深鞠了一躬，于是又颤抖的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潮堇的手臂轻轻的交与到了苏将军的手里。

　　苏穆钦点头向她一笑，牵着潮堇向早已为她准备好的红轿走去。素儿连忙上前挑开轿帘，扶着潮堇平稳上轿，自己随后也跟着坐了进去，放下了卷帘。
　　“起轿！”一声洪亮的声音，微微拖长了尾音，滑破锦城喜气洋洋的上空。

　　这漫漫的婚姻之路，对于潮堇而言，才正式拉开了帷幕。

　　“姑娘若是累了，此刻歇一会儿吧。一会儿到了苏家，繁琐的仪式肯定还要好一顿折腾呢。”素儿软语相劝道。
　　潮堇只淡淡应了一声“嗯”，便不再答话了。素儿见她已是紧紧闭上双眼，头倚在一侧，好似睡梦十分香甜，便刻意降低了呼吸的频率，生怕扰着她的清梦。

　　可潮堇自己知道，她的思绪不仅不能平静，反而是越发的活跃。那一张字条被她紧紧的攥在手心里，几丝汗意慢慢的渗出。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吧。潮堇的脑海清晰的带着她飞回了若干年轻风雨交加的雨夜，她还记她那时一个人只着着单衣在雨里行走，天边不时的电闪雷鸣丝毫不能惊吓到她半分。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该走到哪里，只想着这路最好一直通下去，通到她未知的地方，这夜最好永无止境，永远不要迎来光明。

　　“喂。”一个声音，在潮堇的身侧想起。即使在瓢泼的雨夜里，也依旧清晰。
　　她不想理会，也没有心思理会，依旧头也不抬的继续走着。

　　“喂，我在跟你说话。”那个不远不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透着几丝的不耐烦。

　　潮堇的眼睛早已被雨水迷的半眯在一起，她只是极不情愿的侧了侧头，向声音的源发地望去。
　　她看的并不清楚，只依稀感觉到，这个声音，是从一个站在房顶上的少年的嘴里发出来的，她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能看到少年在屋檐上自由自在的穿梭来去。

　　在她还没有琢磨过来的空当，那少年早已身形一晃，落在了她的面前。
　　“你要去哪儿？雨这么大，你一个人又走的这么慢，我送你去。”

　　潮堇的嗓子干涩疼痛，她不愿意开口说话，只摆了摆手，企图从少年的身边绕过。

　　少年并未撑着伞，可不知为何，雨点像是故意避开他似的，他明明站在雨里，可身上却没一处被淋湿。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不再作声，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的从他身边绕过。

　　可谁知潮堇走了还不到两步，便只觉脚下一软。紧跟着，眼前一黑，便再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潮堇只觉得自己身子疲乏疼痛，而脑边不时也有噼啪作响之声。她缓缓的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还未看清周遭的世界，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醒了？”

　　她这才完全睁开双眼，看见一丛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着一张少年的脸。少年看起来也就约莫十二，三岁，可声音却比他的年龄更加沉稳。她坐直了身边，定睛的瞧着少年的脸颊。

　　少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扬手把刚刚为她烤干的衣服扔给她，淡淡道：“雨现在还紧，你现在这里避会儿，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潮堇闻着手中白衣飘出的淡淡清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竟只裹着里衣，不觉脸上一红。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看她出神，便随口问了一句。

　　“潮堇。”潮堇废话并不多说，言简意赅的回答了少年的问题。
　　“你呢？”她披上了外衣，因着对方好歹还算救了自己一命，心里也终于不太排斥他了。

　　“我么？”少年想了想，回道：“你叫我翊就好了。”
　　边说着，翊便站了起来，向洞口外走去，“姑娘在这里先避着，我还有事在身，就恕不相陪了。”

　　“翊……”一声淡淡的，青涩的少女之声，却在此时在少年的身后响了起来。
　　翊被这声柔软的声音叫得，心房竟有一丝微微的颤动。

　　“可还有事？”翊滞了脚步，回过身去，望着在篝火笼罩下微低着头的八，九岁的女孩，问道。
　　潮堇此时突然扬起头，灼灼的目光望着他，“我可否一直跟着你？”

　　翊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冷，“我为何要同意？”
　　“我无爹无娘，现在天下之大，可却丝毫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跟着你，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就是了。”

　　潮堇并没有想到，因为这一句话，他却笑得越发冷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做什么，你便也做什么？”

　　他那冷酷像刀子一般锋利的表情，即使在十年后也让潮堇记忆犹新。她的思绪慢慢的回到了现实，她努力地不让自己的泪轻易掉落，可她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她记得第一次见翊杀人时，翊只用两只手，便轻而易举的扭断了那人的脖子。她坐在房梁上，目睹着这一幕的发生，竟是怕的已经失去了知觉，忘记了尖叫。翊便是那个时候略带嘲讽的望着她，笑道，“你现在可还敢说，我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本以为少女会因此打了退堂鼓，也会因此惧怕他。可他并未料到，潮堇的脸色只一刹那便恢复如初，用着坦然的语气回道，“我现在跟着你学武功，总有一日，我杀人会比你漂亮。”

　　她烂漫的年华，因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每天都是精心学武的日子中度过的。她的轻功学的最快，甚至比翊还胜了几分。可其他的功力，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是未曾及得上翊的一半。

　　虽是如此，她还是极为漂亮的完成了翊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在十一岁那年，她用干净利落的手法在被害人的胸口以极快的速度画了个十字，看着那人汩汩的鲜血流淌了一地，她竟是怔怔的缓缓没有出声。

　　“堇儿。”一个温柔的气息第一次，从她的身后包围着她。
　　翊轻轻把她圈在胸前，小声道，“干得漂亮。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帮主了。”

　　潮堇听到这里，才渐渐回了回神，第一次杀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她不是不怕的。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翊已经紧紧握上了她抖得厉害的手。

　　“堇儿，我的名字，叫何萧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