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花开》晏夕儿

36、血浓于水（贰）

　　金丝八宝攒珠钗挽起她墨一般的秀发，赤金盘螭璎珞圈衬着她脖颈处雪白的肌肤，紫色撒花丝邹裙摇曳垂地，馥郁的丁香香气萦绕周身，一阵微风撩动她身后的裙摆，潮堇看起来，竟恍若神妃仙子，驾着清风，徐徐而来。

　　半掩着面的浅紫纱巾，随着她娴静而又泰然自若的步伐微微颤动，让她那较好的面部轮廓若隐若现。这欲拒还迎的神秘，更是勾的人心头一阵火辣辣，想要一探究竟。

　　潮堇的视线淡淡得从远坐在前端的黄袍之人身上移过，随后便优雅得行礼，开口道：“民女堇儿，拜叩圣上龙体安康，国祚绵长。”

　　“渊儿，这可是你说的那一舞若莲惊四座的奇女子？”这遥远而又洪亮的声音震动着潮堇的鼓膜，只是她仍旧低头跪着，看不见这说话之人的面容。

　　“正是。父皇，儿臣知道父皇喜爱舞乐丝竹，可近日又看腻了宫廷舞蹈的中规中矩，所以才斗胆向父皇引荐这位民间舞女。”凌渊那熟悉的声音中，突然少了悚然的阴冷，在大殿之上，竟听着有一分正气凛然的王者风范。

　　“儿臣也是偶然得以契机，一睹了堇儿的风采，若是父皇今日不满意，儿臣择日再向父皇请罪便是。”

　　“渊儿何罪之有？你也不过是为了讨得我的欢心，要说也是孝心一片。”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终于缓缓说道：“你可是叫堇儿？”

　　潮堇意识到这一句话是在向她说，便笑着回道：“回圣上，正是。”
　　“嗯。别再跪着了，你起来让朕看看。”

　　她得旨后不慌不忙的优雅起身，目光含羞半躲着落在她面上的那一束视线。她未被面纱遮住的那一双眼睛好似猫一般薄凉慵懒，透着的光是那么的妩媚。只一双眼就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美，更不要说这面纱后的那整张脸，又该是何种的倾国倾城。

　　她依稀辨着远端那张模糊的脸，浓眉似剑锋一般锋利，眉骨分明挺拔，眼睛笼在淡淡的阴影之下，看不出神色，嘴角微微上扬，唇线轻而浅。

　　凌子墨，我爹，可也是长得似你一般？

　　未等皇上再开口说话，凌渊便已轻轻的弹指，指节中发出清脆有力的短响。
　　高山流水般激昂短促的琴音霎时间倾泻而出，琴弦在乐师指尖游走，苍劲有力，立马引人进入一片白沢飞峡的辽阔景色。这宏壮乐声却没有引得潮堇的身形随之舞动，她仍旧只是静静的站着，在这乐声中孤独俏立，仿佛是一抹孤孑的背影留在千军万马之中，凄凉哀婉。

　　忽然琴师的指尖变得温柔婉转，勾挑琴弦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那亢奋的铮铮之音，也变成了恬静的溪流。她的身形终于随着那温柔的音色转动，起初，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动作缓而轻，随后，便一点点绽开，花瓣层层绽放，而她也舞得激烈决绝。

　　舞若莲花，便是她，像那水中的白莲，由初生到最后成熟的明艳。花开躺在水中央，与洁白月光交相呼应。

　　“好一个月中曲，池中花！”看着潮堇的最后一个动作定格，看得出神的凌子墨忽然拍掌，大声赞赏道。

　　掌声犹如洪水猛兽，顷刻间便吞噬了整个大殿，声波弹在四壁上，回音无数，久久不息。
　　“渊儿，这次倒是没让朕失望，真是好舞，妙人儿！”“妙人儿”这三个字好似被他刻意加重一般，异常之嘹亮。

　　“只是不知，堇儿可愿揭下面纱，让朕一睹你那倾国的容颜。”凌子墨的视线紧紧得锁在潮堇被薄纱遮住的下颚之上，好似想要穿透它的遮挡一般。

　　潮堇的余光中扫过一个身影，她只见那个身影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目光里含着得意，但稍纵即逝。

　　她半俯下身子，半刻意得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柔美动人，“皇上可知嫦娥奔月的故事？遥看时月色阑珊朦胧，美若仙境，可真等接近时，才会发现那虚幻的美一旦真实，便不复存在。好似嫦娥一旦入了广寒宫，才知道那月亮的美都是骗人的，那里只有长年的孤寂和冷漠，只有寒意和萧瑟，只能让她悔意丛生。所以，恕堇儿难以从命，堇儿只是怕皇上看了堇儿的真面容失望。若是如此，还不是让堇儿这朦胧的美长存皇上心中呢。”

　　这话乍一听只让大殿的一众宾客瞬间哗然。如此机会，她不好好利用，还抗旨忤了皇上的意，若是皇上龙颜大怒，她便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不知好歹。

　　却不曾想，凌子墨深不见底的眼中突然浮现出了两道明亮的光，那光是惊喜的，又似是喜爱的。
　　“朦胧的美长存朕的心中……哈哈哈，妙极了！”

　　潮堇再一次隐蔽的迎上了凌渊的目光，他的眼神中已经透露出了满意，看着她的目光中又笼上了她所熟悉的阴气。

　　他们计划的第一步，已经胜券在握了。
　　凌子墨性格谨慎小心，狡猾多疑，无论是赏花宴会，都要在人多的地方进行，而他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又是尤为得提防和警惕。若是不能赢取他的兴趣，那么能够和他近身相处的机会便少之又少。如若不能近身相处，那刺杀，又谈何容易？在火光通明的大殿，即使是武功绝世的刺客也不敢保证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她与凌子墨之间的距离太远，她稍有什么响动，凌子墨轻而易举就能察觉，从而应对全身而退。

　　所以，他们必须要寻得私下相处的机会。而她刚才的那一席话，正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恰巧，男人们，都吃这一套。

　　她唇边的笑容还未褪去，忽的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活泼又带着几分任性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竟让她有几分的怔仲。

　　“凌叔叔，薏儿可是错过了什么精彩的把戏？”这娇纵声音的主人，不会是别人，而正正是此时在别人诧异的目光中一脸坦然走进大殿的，端木薏。

　　黄袍之人的脸上突然浮起了宠爱的表情，他打量着丝毫不讲规矩的薏儿，声音慈祥和蔼：“薏儿，你爹可还好？”

　　“托叔叔的福，我爹好着呢。”端木薏像是撒娇的小女儿一般，竟已经从潮堇的身侧擦过，快步环绕到了凌子墨的身边。

　　就算只是区区一个酒宴，可薏儿放肆的举止行为，还是让潮堇心下有些惊讶。她曾经猜测过端木翊翎的身世，知他定不是凡人，可如今看来，这不平凡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设想。

　　大殿那似镜面一般明亮的地板之上，忽然响起了另外一个脚步声。这脚步声平稳有力，由远到近，不出一会儿，就踱到了潮堇的身边。

　　“草民何萧翊，叩见圣上。”何萧翊扬起手中白袍，毕恭毕敬的低头叩首，神色中是说不出的成熟稳重。

　　潮堇的肩膀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微微一抖。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她会在这样的场面中，碰见他，或者说，他们。但很快，她的这个抖动便消失了。

　　“免礼免礼。你可就是薏儿的夫君?前不久听端木兄说你们大婚，朕抽不开身。朕未得过公主，薏儿就如朕的亲闺女一般，她在东凌，在皇宫，就是朕唯一的公主，你既是她的夫君，又是端木兄的女婿，在我看来，便是朕的驸马，大可不必如此多礼！”皇上字字真诚恳切，听着殿下的大臣更是满肚狐疑。

　　别说这个忽闯大殿的少女是如何进得这个皇宫，就看皇上对她的态度，便让人不由地好奇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女的身世。

　　端木薏的视线从凌子墨的脸上转移下大殿，很快，便停留在了潮堇半掩的面上，“凌叔叔，我知道你为何看得如此痴迷了。是不是这位紫衣姐姐勾了叔叔的魂儿去？”

　　凌子墨对她这口无遮拦从来没有办法，此时听了她的这般话，更是大笑起来，回道：“薏儿果真成了婚，说这些话都不知道害臊了。”

　　他此刻的心情很好，边在和端木薏的交谈中放声大笑，边下令赏了潮堇一对夜明珠，待潮堇叩谢后，便拂了拂袖，让她下去。

　　她缓缓地走出大殿，紫色的裙衣被月光照得更是幽静清冷。她静静地站在风里面，面对着这偌大的宫殿，已不知何去何从。一个太监模样的侍从上前迎了潮堇，客客气气的道：“姑娘可是迷了路，我奉了委派，特为姑娘引路来了。”

　　潮堇看不清这下人的面容，只依稀看的出他的身板十分瘦小，已是尽力量裁的衣服仍旧有些宽大，他的腰有些佝偻，仿佛是长期服侍主子的原因，竟好似已经无法复原。她跟在他的身后，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假山之后。

　　她刚觉有异，想要出声询问，身侧突然闪出的人影，已经开了口：“是我让他把你带来的。”

　　潮堇看着月色中的那一袭白衣，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那下人从何萧翊的手中拿了银子，手脚利索的消失了。

　　“你有什么事？”她收回了思绪，目光冰冷得打在他的脸上，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为何在这儿？怎么回事？”虽是询问，但他的语气十分平静。
　　潮堇看着何萧翊那双熟悉的，曾经蛊惑了自己心的眼睛，缓缓才说出口：“我这次的任务既然不归你管，便也不用向你报告。”

　　“堇儿……”何萧翊踌躇之后，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无奈的叹气道：“算了。既然帮主已经料到你在这里，就证明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必再多问了。”

　　“帮主知道我不在苏府，在东凌？”潮堇轻蹙起眉，可这个动作并不十分明显。

　　何萧翊不再看她，转而望向了天际挂着的一轮明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对。我这次来，也是带了帮主的任务。”

　　“杀谁？”潮堇也不愿意再废话，直接了当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是杀人。”他顿了顿，移回了视线，目光中透露着严肃，说道：“而是不杀人。”

　　“帮主让你，留凌子墨一条性命。”

　　潮堇不禁想要冷笑，她的柳眉向上扬起，嘴中的话语充满了讥讽，“我若说不愿意呢？”
　　“帮主有恩于你。”何萧翊轻描淡写，语气平淡，却平白激起了潮堇心中的怒火。

　　她努力敛着怒气不要爆发，只是克制不住的语气仍旧有些颤抖：“有恩于我？对，他供我吃穿，银两，让我跟你学武，生存。可这一切，不正如你所说，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我是凌子奕的后人而利用我么？这样，也算有恩于我么？”

　　何萧翊看进她美得有些迷离的双眸，轻声坚决的说道：“无论如何，这次你都要答应。”

　　“我如若不答应呢？”她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的眼光中分明有了痛苦的神色，可那神色转瞬便被杀手的冷酷所掩盖，“堇儿……不要逼我动手。”

　　当这一句话从何萧翊的嘴中说出来的时候，潮堇的心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疼痛。只是有一种空洞，不真实的感觉，暂时侵袭了她的大脑。可那种感觉，很快也消散了。

　　见她没有说话，何萧翊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不由分说地滑坡了潮堇的小指。鲜血，滴滴答答的融入泥土，不着痕迹。

　　“这刀上的毒，每十天需要解一次，若凌子墨安然无恙，帮主便会每十天给一次解药。可若是他有事，你便也会毒发身亡。”他没有语气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身后的潮堇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是那么不屑，又是那么的绝望，让他的心，不禁又是跟着一痛。

　　“端木翊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这么蠢的办法呢？我一条贱命不值几个钱，可凌子墨的命，就不一样了。对他来说，凌子墨可意味着天下。我若非要用我自己的一命换他的一命，这生意，对帮主而言，可真是吃亏的很呀。”

　　何萧翊转头看着她，突然发现了那一抹他从未见过的，那略带魔性般张扬的目光在她的眼中浮现。

　　她似是有几分得意，但随即便收回了那笑容，低沉的说道：“我想再加一个条件，换凌子墨的命。”

　　“帮我找到苏旖夜，否则，我定要凌子墨把欠我爹的命，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