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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悠悠我心(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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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的光景,一分一秒,对于潮堇而言,都异常难挨。她想起自己的身体内,竟有一个生命每日在吸食着她的营养,流动着她的血液,甚至一寸一寸在成长,她就全身颤栗。
人常说,快要为人母的女人都是幸福的,甚至连笑中,都有着可以媲美日光的温暖。可她能感觉到的,就只有仇恨。这仇恨随着这个新生命的产生,而更加的猛烈,郁结于胸,让她度日如年。
然而,在焦躁中度日的,不单单只有潮堇一人。当清风扬起时,白色长衫的衣摆,在桑苑中飞舞了起来。旖暮立在已颇为繁盛的桑树之下,表情淡淡,可一双眼睛,却透露着瞬息万变的波光。
坐在藤椅上的潮堇好似并不觉得这位到访的贵客有何突兀,小声的吩咐了一声身边的素儿和橘儿:“素儿你去泡壶好茶。橘儿你准备些糕点。”
语音刚落,潮堇的目光,就重新落回了在这位少年身上。他们四目相对,僵持不下,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可只持续了一会儿,旖暮就像是认输一般,移开了目光,“我都知道了,你就承认罢。”他的这一句话,说得幽幽的,毫无头绪,可潮堇只一听,便无声的笑了起来。
“二公子这句话说得倒有意思。不知道二公子知道了些什么,又想要我承认些什么呢?”
旖暮没有回答,他从袖间抽出了一样东西,放到了潮堇的面前。
“这簪子倒是做得精巧,”潮堇打量着刚入怀的银簪,那簪尾熠熠生辉的明珠,让她眼前一亮,可她面色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笑笑,“不过这簪子漂亮归漂亮,不知道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姨娘看来是不记得这柄簪子了,”旖暮好像并不惊讶,说道,“不过这簪间珍珠的货色,姨娘应该能道出一二吧。”
“不错。”潮堇重新把目光投在了珍珠之上,嘴角漫着柔和的笑意,“珍珠本是西海国的国宝,生长于深海贝壳之中,而看这颗珍珠牙白圆润,神形兼具,应该不单单是普通的珍珠,而应是西海国十年才一成的西海珠。”
“姨娘猜的不错。但是,姨娘你可还知,这珍贵的宝物在堂堂南夏,只两人拥有。一个,是我的父亲,而另外一个,则是中书侍郎刘云泽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潮堇的脸色竟变了一变,可这变化太微弱,昙花一现,旖暮根本不可能捕捉到什么。
“二公子看来总是不喜欢有话直说。每一次都要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才要开心。到真是有趣。”潮堇语露讽刺,可旖暮并无心理睬。
他目光只继续灼灼的打量着她的脸庞,他仍旧无法相信,面前坐着的纤弱女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姨娘如果是三个月前才来到锦城,我恐怕你有所不知。这位中书侍郎刘云泽的小儿子,在大约三个多月前,遭人无辜杀害。听闻当时的景象十分凄惨,他心口连中三刀,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说到这里,旖暮的笑意全无。
“而更奇怪的是,这柄簪子,竟是月娘在堇姨娘你身上发现的。”
潮堇的脸上的笑意,在听到这一句话时,荡然无存。心中的一股杀意,陡然而生,“二公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旖暮打开纸扇,继续娓娓道来,“堇姨娘从东凌而来,应该有过耳闻,东凌有个秘密的杀手组织,叫翊字帮吧?翊字帮从来只认钱,不认人,如若有人肯置黄金万两,纵使是谋杀皇帝的生意,翊字帮也是要接的。所以,只区区一个中书侍郎的儿子,并不算什么,对吧?”
潮堇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她的心脏又开始了那种钻心的痛意。万千小虫肆意啃噬,绞痛难耐。
“我恐怕,这枚银簪是刘大人的小儿子偷出来赠与你的吧?你们当时是什么关系呢,情人,还是私自幽会的男女?不过姨娘,你出手真的是很狠,竟然要连刺三刀……”
“苏旖暮。我叫你一声二公子,是我敬你救过我一命,我知道知恩图报。可你若再这样含血喷人的话,不要怪我不客气。”潮堇的目光变成了锋利的武器,直直得刺向他的面颊。
“姨娘,你敢说你和翊字帮没有半点联系么?那这未淬毒的银针你要如何解释?”那么熟悉的两根银针,又再次出现在了潮堇的面前。她的眼睛,似乎又一次被尖针的字刺得直想掉眼泪。
“若是你也是翊字帮背后的杀手,那么上一个目标是刘云泽的小公子,这次,该是我爹么?”
潮堇已无心回答他的质问,只觉喉头一甜,竟好似有一口鲜血要喷薄而出。她的神智突然开始变得有些涣散,身体已经软弱的不堪一击,更不要说此刻有什么锋利的言辞,可以给予苏旖暮有力的反驳。
“呦,我这是错过了什么好戏么?桑苑竟变得这么热闹。”突然,一个戏谑之声凭空而出,两人竟都是猝不及防。
一身黑衣的苏旖夜,不知何时悄然无声的走进了桑苑。他伫立在他们的身后,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他们。
“二哥,我是不是来错了时候?你这又送银针又送银簪的……”旖夜逐渐走近他们,最终的话语仍是讥诮之音。
“旖夜……”显然没有料到旖夜会突然到访,旖暮的脸色稍有变化,问道:“你怎么会来?”
“我怎么不能来”旖夜似觉得他这话问得可笑,说道:“这本是我母亲的旧苑,我来找些我母亲生前的东西,不可以么?”
“哦我明白了,二哥还是嫌我来得不是好时候,打扰了你们二人。放心,你们的事我并不关心,我也断不会和苏穆钦说的。”旖夜的目光有着几丝狡猾,面色冷峻的看着旖暮,唇边有笑。
突然,他抬起了右手,想要抵上旖暮的肩头,仿佛是要给他掸一掸白色衣褶上那几片墨绿的桑叶。然后,他却用只能一人听清的音量,慢慢得在旖暮耳畔说道:“你最大的缺点,就是爱轻举妄动。呵,你说如果苏穆钦他知道你和堇姨娘有私情,他还会相信你说的话么?他岂不会觉得你是有此私心,不想让她留在他的身边么……”
旖暮回一一笑,也不甘示弱,“你说得话,爹未必会信。”
“我的话,他当然不一定信。不过,碧儿的话,他会不会信呢?”一个冰凉的指尖,此时已经隔着旖暮的衣衫,直直地戳在他的心脏之上,“碧儿,也是认为二哥你喜欢姨娘的吧?”
旖暮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复杂。不知是苦涩,还是不解。但他望着旖夜的脸,却没有露出半分愤怒。他只抽了抽衣袖,荡漾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随即,便走出了桑苑。
风起时,又有几片桑叶缓缓飘落。而仍卧在藤椅上的人儿,却是胸前一片触目的红色。旖夜夺过她的手腕,摸索了片刻,面上的表情却是冷漠的,“蚀骨术伤及了你心脉。只怕你之后发作的次数会越来越频繁。”
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分明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是我大意了。”潮堇低垂着眼帘,用内力护住心脉,这话语中,是难得的歉意。
“他反正迟早都要查出来……”旖夜冷笑了一声,目光转而转向潮堇,“你真的决定了?”
她愣了一下,可短短片刻,便明白他话中所指,凄然一笑,吐出一个尤如千金重的字眼,“对。”
“理由。”
“四公子,不是从来都只求果不讲因的么,怎么今日却格外例外。”潮堇的这句话并没有讽刺之意,只是她的内心有些惊讶。
“一个生命的降临,应该是带着父母对他的爱意。如若为了恨一个人,而带来一个新的生命,这个生命就太无辜了。他即便来到这个世上,也不会幸福。”潮堇长叹一口气,缓缓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第一次,她竟然听到了旖夜那梦呓一般的声音,那声音清澈而缥缈,像是内心自我的叩问,罕有的没有那种冰冷之气,“呵......真的是像,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笑了一下,可笑容,稍纵即逝。他的动作很快,潮堇还来不及看清,只一包牛皮纸包的一丝不苟的包裹,便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心里暗自一惊,如今看来,苏旖夜的功夫,怕是还要在翊之上。
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一位一位中药从打开的牛皮纸中散落出来,看得潮堇有一些出神。这些,就应该是堕胎药的配方了罢。只是这药方在锦城青楼女子间广泛流行,极易寻找,不知为何旖夜当日的字条上却要她等两日之久。
潮堇有些发抖的握起牛皮纸包,低沉的道了句谢。
“一定要等到今夜子时。”旖夜的两束目光仍是漠然的盯在潮堇尤如透明般的脸颊,毫无语气地说道。
还没有等潮堇回答,旖夜已经背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个他曾经熟悉无比的庭院。
“四公子。”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和南风吹起的深灰发带,潮堇的咽喉突然发出了声音,“我与你娘,真的,很像么?”
旖夜的脚步滞了一滞,但依旧没有转过身来。从他的背影中,潮堇根本捕捉不到他心绪的变化。沉默了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黑衣公子才缓缓开口道,“不像,又像。”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他的脚步没有再做停留。只留潮堇一人在院中,慢慢地,细细地,揣测着,这句话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