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北落云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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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地平线自天际沉沉地亮了起来，极目望去，原野上招摇着如茵的草，顺着风有节律的摆动，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这里的天比中原更加开阔而高远，瓦蓝瓦蓝的色泽上镶坠着丝丝缕缕的云絮，阳光温暖得刺眼。
在马车里闷了好几个日子的众人，得知今日就能走出长干大漠之后，眉梢眼角全都染上一层欣喜的颜色。夏灼琰更是踢了两个战战兢兢的随从下马上车，非要拉着百里晴出去，骑马在外面跑上两圈。
北国的风干涩而强劲，像是凌厉的掌风，刮得人衣袂翻飞。马背之上，远比车中视线更为辽阔，可以看见空中翱翔的雄鹰，还有极远处一线青黑的规律的阴影。
“少东家！慢点！”赶着马车的老奴跟不上策马狂奔的节奏，车轱辘在地上一颠一翻，一个趔趄，差点断了辛苦保养五十年的老骨头。
夏灼琰不睬他，却听见还有一人之声轻淡响起，语调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那就是羌国。”一根纤长玉润的手指指向晨曦之下那座暗色的城池，锯齿状的城垛像是野兽细密的牙齿。
百里晴猝然回过头去，竟是棠溪不知什么时候也乘了马匹出来。他的身后是漠漠黄沙，乱峰嶙峋的沙丘，整个人像是长在金色波涛中的一朵白莲花。
怪事，怎么这会儿不嫌脏了？百里晴腹诽一句。
但见他广袖微张，粗粝的风吹起乌黑如缎的长发。五官被隐藏在一张白纱的斗笠之下，眼神晦暗不明，只能看见玉色流光的一抹下颌。他一手执辔，另一只手闲闲举起，细碎的光影跃动在指尖之上，绽放出金光的花来。那一瞬定格良久，若不出声，就是一尊不动如山的玉雕。
“这就是传说中当年厉初篁率三十万精兵驻守的羌国第一道军事关卡——落云关？”裴景初开口问。
他立在棠溪身侧的马上，鼻梁高挺，剑眉入鬓，像一柄三尺青锋的宝剑，直直地插入天际。那日，这三人和解归来，竟一致默契地进行了多次互通友谊的私下见面。也不知夏灼琰用了什么法子，竟把我行我素的裴木头也说动心，一起到了羌国。
“裴兄此言差矣，那时候羌国还叫犬戍。”棠溪伸出去的手指缓缓收回，他侧过头，轻笑一声，语气清冷。
犬戍——这个不知在五洲大陆的史书中尘封了多少年的名词，从唇齿间提及，像是突然翻开了古书沉重的扉页。
来自草原的风猖狂起来，震起无数盘旋嘶鸣的大鸟，冲向那在曦光中分明出轮廓的城池。赤红的太阳自地平线下冉冉升起，映照得眼前草原草色摇曳，分外丰美。
刹那间，百里晴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
大将厉初篁掌帅边军大印，其心不轨。当初，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他振臂高呼，以“清君侧”的名义，将御边之矛反插，率三十万虎狼之师，十个日夜奔袭，势如破竹，对准毫无防备的犬戍中心，重重一击。
落云关——铁骑横野，犬戍江山易主的第一战，诛心之役。无数誓死效忠，不愿叛变的犬戍男儿，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斩掉头颅，将热血倾洒在自己穷尽心血守卫的家园热土之上。多年之后，这片荒野，自他们的手足和眼睛里，长出丰润的草叶，郁郁葱葱，迎风呜咽，像是一场凄凉的悲歌。
成群结队的牛马自眼前晃晃悠悠地走过，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一只马不安地骚动了一下，喷出一阵温热的鼻息，马蹄向前跨了几步，夏灼琰身形一晃，当先打破周身骇死人的沉默。
“我们来这一趟，小花去找她的人，你们陪我卖盐巴，大家一起看山看水好风光，脸色都搞这么沉重干嘛！小心一会儿把守城门的卫兵看你们长得不顺眼，不让进去！”
“夏少爷英明。”棠溪拨弄了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他催马上前，转过头来，面纱浮动之下，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路多托夏府诸位照应，大家辛苦。进了城，我请各位喝酒！”
阳光刺眼，洒落一地金黄，棠溪当先一鞭，狠狠打在马尾之上，扬尘北去。晨时，落云关古老而沧桑的城门，沉重地呜咽一声，缓缓开启。
落云城不同于璋珩国内的任何一座城池，它雄浑、大气、粗犷，像是饱经风霜、一身铠甲的斗士，巍峨地耸立在草原之上，迎面甚至可以闻见铁血的腥气。
作为羌国最重要的边陲要塞，落云关出入关的条件极为严苛，通行证、辨脸、搜身，诸般检查一应俱全，摊上人多的时候，过一道关门甚至要耗费一日的光景。所以，哪怕是关外草场丰美，面积广袤，也极少有百姓愿意出城放牧。
所幸，近些年羌国对外的四方贸易渐开，达官显贵对新鲜事物极其宝贝稀罕，都暗中嘱咐要对待远土而来的商旅格外通融。这才使得夏少爷一行宝马香车，锅碗瓢盆、洗浴设施齐全的盐商队没遭到多少刁难。
“多谢官爷！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夏灼琰一边招呼下人赶紧跟上，一边点头哈腰地往卫兵手里塞银子，一低头却龇牙咧嘴、满目肉痛之色。眼见最后一匹骆驼也晃晃悠悠地打尾进城，他扭了扭腰身，正欲上马，忽然有一柄铁色的长枪伸过来，堪堪擦过他的脸颊。
“等一下！”由远而近，步伐整齐的铠甲摩擦之声齐齐止住，用那铁枪头刺来之人，一马当先，立在一匹黑棕战马上。
“哎哟我的妈呀！”夏灼琰长吸一口气，身子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倒在地上。“野蛮人就是野蛮人……”他嘟嘟囔囔地抚了抚胸口，赔笑道：“官、官爷，有何贵干？”
来人轻蔑一笑，绷起脸面，一双鹰眼直直扫过众人。
夏灼琰的进城时机实在是选得忒巧，正遇上巡逻至此的护卫队队长。那人许是新提拔官职，急于在下属面前立威，眼见夏灼琰商队阵容庞大，车饰华丽，定然油水丰厚，猫腻不少，正好当柴，为他烧起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此刻，他立在高头马上，看着夏灼琰讨好的笑容，心情大好，似乎当初买官用的一百两银子掏得也没有那么肉痛了。青气森森的枪头挪开一些距离，他瞪着高深莫测的眼珠子，神色倨傲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轻轻眯起，紧接着枪头一转，对准负手而立的棠溪，半晌道：“摘掉你的斗笠。”
百里晴缩在人群之中，本本分分地装侍女，一听这话，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
棠溪——江湖人称“花容罗刹”，年纪轻轻便创立唐门一派，行事毒辣，手段狠绝。虽然他一直深恶痛绝自己天香国色的好皮囊，却也从未有好戴面具的传闻出现。不知为何，在这落云关前竟用面纱遮遮掩掩起来。
棠溪没有动。隐在面纱下的一张脸，看不清表情。
队长一出手就遇到了个棘手的对象，反被施了一个下马威，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他轻咳一声，铁枪头又向前动了三寸。
“听到没有？拿下斗笠！”
伴随着这声，随队巡查的卫兵一瞬间都将枪头立起，齐齐指向天际，而原本守关的四人也发觉此间气氛不对，迅速奔到城门两侧，将铁枪拦成两个银光闪闪的叉。
一只手突然从白色的袖幅下伸出，那只玉手莹白、纤细、修长，指甲露出微微的粉红，荡漾着珍珠般润滑的色泽。棠溪闲闲地笑起来，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魅惑和妖娆，没由来让人毛骨生寒。“大夫说我这肤质不能常见光，否则容易感染。近些日子从大漠戈壁走来，稍不注意便生出了不少黑红的疮斑，本想进落云城寻家医馆药治，不欲让各位官爷受惊，但既然如此……”
眼见那只漂亮的手就要碰到斗笠的上檐，城门口忽然刮起一阵大风，面纱被软软掀起一角，果然露出许多流脓的可怖的黑疮。
“停！”巡逻队队长原本以为逮着了这商队什么隐秘的人物，没想到却碰上了此等晦气事，厌恶地抬起枪尖。
“官爷还要看吗？”棠溪缓缓吐出这几个字，尾音轻佻。队长却已经将目光移开，看向夏灼琰数目众多的货运。
“报告队长！我等已经仔细搜查，这些口袋和货车之中装的都是我国急需的盐巴，还有丝绸、茶叶、瓷器等物，确是商贸往来之用。”卫兵收了好处，生怕自己刚才查得不够仔细，被首领逮出错处，以军法处置，急忙上前禀告。
“小本生意，我们都是正经人，正经人……”夏灼琰也赶紧在一边帮腔，满脸的谄媚。
队长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却有一阵醇厚的酒香扑鼻袭来。“呀！”夏灼琰皱着眉头仔细嗅了嗅，突然心痛至极地一拍屁股，“我二十年陈酿的暮云烧哟！”
他推开众人，大叫着扑向商队中一辆并不起眼的板车，猛地将上面铺的油纸一掀，果然露出数十只红泥封口的陶坛。板车上被洇染成一片深色，也不知哪一只裂开了细缝，汩汩地向外冒着香气馥郁的酒液。
“二黄！你今年的工钱没了！”夏灼琰恶狠狠地瞪住站在板车前畏畏缩缩的年轻人，眉宇间的心碎之色，几乎让草木含悲。而遭此变化，数十正准备欺身向前的卫兵也面面相觑，全部愣在原地。
“官爷，官爷，你们大热天的巡查辛苦！既然小的费了二十年苦心，临到头还是与这美酒佳酿无缘，不如就把这一车暮云烧留下来，犒劳诸位！”夏灼琰咬咬牙，似乎下了极大的狠心，一双紫眸光环流转，看得所有人心中都紧了紧。
军中怕喝酒误事，条令森严，酒类的供给都是定量。巡逻队队长闻着那直往鼻尖钻的酒香，早就心痒难耐。况且羌国极少种稻米，酿酒材料匮乏，而暮云烧的秘方一直留在璋珩并不外传，想喝只能靠进贡。这种万分珍稀之物，他自然是久闻大名却没有福气品尝。此刻看着那数十只巨大的陶坛，眼睛都直了。
若是将这美酒收下，拿回去与手下共享，岂不是凭白做了一个大大的人情。若再向好酒的姚副将偷偷献上那么一两坛……
队长的呼吸重了两下，似乎看见了自己飞黄腾达，座下十万雄兵的好日子。他原本还念着要细细搜查一下这浩荡的商队，此刻却被酒香勾去了魂。于是，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笑脸。
“哈哈哈，此等好酒确实不该随意流掉糟蹋了！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先替兄弟们谢谢老板好意！”队长重重咽下一口口水，将马身侧开，挥了挥手，“祝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刘虎，王威，小心些，抬酒！”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北落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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