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凝眸深处 ...
-
无梦之人？百里晴望进那双了无波澜的眼睛，一时语塞。
要有过怎样的经历，才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苍凉至深的话语？
此番情景，绿色的兜网摇摇晃晃，闪烁出万千暖黄的光，下方是阴冷的水面，望不到底的深蓝。在每一个似茧蛹一般的藤萝的光照下，冒出翻滚的阴寒的白气，衬得整个幽冥冰海宛如仙境。
气温依旧是离奇的低，胳膊一时不动，就像要僵住一般，连挪动手指都是艰难。同行的人都在沉睡不自知，冰湖之下黑暗幽深，也不知是否还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
百里晴忽然明白过来这冥灵之地的险恶处——人既入梦，即不休不食不动。
若是刚才裴景初一并坠在梦中没能醒来，那么他们这帮人的结局多半便是在人生最美的臆想中，冻成一具冰尸或者消耗尽体能，化作一堆白骨，成为大阗古族新的祭品。
百里晴不寒而栗，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道：“这帮大阗老鬼，挂了这么多年，还死性不改，居然这么狠！”
她将手臂伸出藤网之外，本想勾住南步渊的灯笼，偏偏指尖伸出，还离了寸许的距离。“南叔！南叔！白毛鬼来抓你啦！”她扯了嗓子吼，南步渊依旧睡得死沉，甚至还用手细心捋了捋头发，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百里晴数次唤他未果，只得无奈地指指沉睡中的众人，对裴景初道：“那破藤萝的腥气真是厉害！木头，你刚才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我弄醒？我借鉴一下，先把南叔他们拖起来！”
裴景初抽出身后的摄日剑，正对着荧光绿色的藤蔓比划，淡淡道：“良默之精只能营造梦境，却不能予人束缚。至于能否醒来，还要看个人造化。”
远古的风在空气里轻轻吹过，百里晴握住湿滑的藤蔓触手，避免身形摇晃。“这么说，他们也有可能在这里睡一辈子？”
“嗯。”裴景初答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旁人终归只是助力。”
百里晴还是不甘心，用力跺了跺脚，将手放在脸颊两侧聚拢成喇叭。
“喂——”
无人答应，湖心却有一声闷响乍起——“嘭！”
漫天的藤蔓霎时间扬上半空，千万的卵形萝网忽然振动，毫无规律地在空中飘忽起来。百里晴一惊，沉目望去，数个不知挂着从何年月就存在森森白骨残骸的萝网破空袭来。
大阗秘术的原理无人知晓，但按照此情此景，不难猜测，若是有人幸运地从这幽冥之阵中醒转过来，便会触动良默之精的苏醒，祭出后招，确保进犯者万无一失的死路。
转身看去，裴景初手中的摄日剑已然剑芒暴涨，三寸红光穿透藤萝的束缚，漫射而出，照得水中一派妖异的火红。
榕藤树似乎活了过来，如同练武之人常耍的火流星，疯狂地扭动，发出吱嘎的声响，每一只触手都在忽上忽下，交替往复。
百里晴一时站不稳，在网兜里栽了个跟头，赶紧死死抓住其中一根枝子，生怕它不够结实，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甩了出去。
“唔，嗯？”雷行空手终于在这番大力的震荡中醒转过来，只觉得眼前无数绿色的光影晃动，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就跟身边犹自沉睡的另一人滚到一处，狠狠撞了脑袋。
“啊——哎哟！”这下，两个人都清醒了，同时跳起，牢牢握住手中的兵器，惊异地打量着眼前奇景。
“娘子——”红汗巾醉眼微睁，心想着媳妇今日怎么如此不老实，是不是该身体力行，以施惩戒，却发现自己正紧紧搂住一根黏腻的绿色触手，随着它上天下海似的晃。登时大惊改口，惊惶地叫嚷着：“大侠！大侠！”
众人都在这突如其来、排山倒海的力量面前大惊失色，唯独南步渊依旧雷打不动地低垂着头颅，满足酣睡。似乎那梦境极其美好，叫人流连往返，直到地老天荒。
“该死！”百里晴咒骂一声，眼神还落在沉睡的南步渊处。紧接着却发现自己身处的藤萝网兜突然急速下降，脚下的湖面生出一个巨大的旋转漩涡。
百里晴此刻被困在藤网之中，身无利器，无法破出，只能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向漩涡下陷。渐渐近了，可以看见湖水中伸出许多苍白的软绵的手，像是来自九幽炼狱的恶鬼，闻到新鲜的祭物的气息，兴奋起来。
“当心！”一声厉喝，裴景初手腕一扭，一剑之下，竟将周身的绿色怪手尽数劈开。藤萝网兜登时四碎，漫起一层绿雾。
人影将落，裴景初紧紧拉住一根垂在半空的藤，借力一跃，向着百里晴的方向荡来。
心至、剑落、悍然出手！
只见红光过处，藤蔓都像是畏缩一般，急急后退，然而退缩再快，也绝快不过天下第一剑客闪电般的一击。裴景初面色冷然，眼中精光乍起，手势精准，一劈而下！再眨眼，剑已入鞘。
百里晴忽然觉得周身一轻，陡然失了支撑。下降的速度更快，她几乎可以感受到浮尸冰凉的手从脸颊上一扫而过。然而身体再一重，紧急悬停。
没有水花四溅，全身骤凉，也没有和千年浮尸来一次水下的亲密接触。百里晴慌忙朝上看去，沿着牢牢相扣的指掌，入眼是木头骤而释然的表情，再往上则是抖动不停却被紧紧攥住的粗藤。
百里晴暗暗呼出一口气，还好木头机灵，捡回一条小命。
就在这一刻，却有一声撕裂突然传来。
那声音虽然细小，却好似一个惊雷，同时打在悬成一条直线的百里晴和裴景初头上。两人一齐抬头，只见粗藤因为承受不住二人的重力，已经撕裂出一条几乎占了三分之一横断面积的裂口，从里面汩汩冒出鲜绿的汁液。
“木头，放手。”紧要关头，百里晴平静出声。她像是要甩脱一条毒蛇般，大力挣脱着裴景初拽住她的右手，一双剪水眼眸没有丝毫的慌乱，语意坚定。
裴景初的眼神同样宁静，看不出悲喜，他低下头盯住扣在手心里的女子——那个女子，明明看见了水中瘆人的浮尸，不知掉下去结果如何。生死关头，却依旧轻易放弃最后求生的稻草。
不是不想继续活，只是不愿累他一起死。
少女纤长细软的手和自己的紧紧扣在一起，那么紧，紧得可以感受到腕处动脉突突的跃动。她一直在试图将掌心抽出，几番摩擦，激起指尖一片软软的痒。
然而，百里晴多么剧烈的挣扎，在悬空之间都是无力的。从他八岁一人独斗苍溟雪兽开始，就从没有让一个握在手心的猎物逃脱过。无论是肌肉蟠虬，阳穴饱满的大汉，还是身姿灵巧，快如闪电的贼偷。
每一次出手，都是十拿十稳的把握。这次又怎能例外？
“放手。”百里晴重复一遍，清冷而自制的女声回荡在漩涡激起的湖面。
“这古墓弄得我一身硝火黏腻，早就不爽了！这会儿有机会，待我先下去洗个澡！”这一次，少女的眼中带上了哀求的神色，像一只年幼的小鹿。
“裴景初，我再说一遍，放手！”
……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却又短得可怜。
当两只相互拉力抗衡的双手上都泛出青白继而通红的印痕，藤蔓的断裂之声不期而至！
裴景初眉头紧皱，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一个翻身，气沉丹田，竟是使用了千斤坠的功夫，加快下沉的速度。他后背靠水，将双目紧闭的女子环绕在身前，一颗心瞬间安定下来——
还好，来得及将她护住。
水声大作，溅起数丈之高白蒙蒙的水雾。水雾之中人影模糊，却也可以想见，那些沉寂多年的浮尸是如何扑将上来，将生鲜的血肉分食殆尽。
兜笼中的三个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一齐叫嚷开，仿佛看见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瞬时之间，却有一道黑色人影成抛物线形飞出，穿越那些恶心的绿色藤触的下沿，精准地落在不远处，面积达数十平方米的厚实冰面上。
“裴景初！你！”那黑色的人影落在冰上，挣扎了好几次，最终缓缓爬起。她摇摇晃晃跪倒在坚冰的边缘，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嘴唇几番张合，颤抖出声。
“谁让你这样的！谁允许你这样做的！你给我出来！出来！！！”
藤蔓断裂之后，百里晴只觉得自己忽然被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包裹住。还开不及反应，遇水的刹那，身体已然腾空。她原本不知这样徒劳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落到另一处湖面也不过是个死字。直到身体一痛，撞到一片漂浮的冰原大陆……
以裴景初的身手，既然早就观察到了那块可以保命的浮冰，自己若是想在最后关头逃生，并不是难事。然而——
那个人借着水面的冲击之力，把她狠狠抛出，自己却因为强大的反推力，被深深压入水下。
少女双膝跪地，肩膀战栗。衣服犹借在身，传来硝火气掩盖不住的草药香味。湖面的漩涡消失了，榕藤树也重新恢复一派死寂的沉默，就连湖水中那些苍白嶙峋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退回了水下。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百里晴小声嘟囔。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紧紧咬着下唇，眼眶一片血红，裴景初入水前那双乌光四射的眼睛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眼前。那眼神坦荡、自然，从容，像是经年平静的古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这番不明不白地消失，算是怎么回事！”四下里沉寂得可怕，面色苍白的少女跪在浮冰锯齿状的边沿，嘴唇青紫，久久没有挪动。
余下的三人刚刚从疯狂的旋转和大地震颤中回过神来，眼见周围都是橘光灯笼一般的笼网，犹如繁星满天，一眼望不见尽头，像是一座沉着无数亡灵安睡的巨大坟茔。
他们本想割断周身的藤蔓萝网，寻条出路，然而又怕异动再起，面面相觑，依旧束手无策。气温低得可怕，消耗着人全部的耐心和体能，吞吐着恐惧。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明知走向死亡，却无法阻断前进的道路。
绝望的氛围蔓延开，在这片诡异的宁静中，一人沉睡未醒，三人腿颤胆寒，还有一人全身伏地，长长的墨发流泻在千年寒冰上，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黑。
半晌，百里晴忽抬了头，低声念道：“你不出来，我便去找你。”
冥冥中，不知是谁在追逐谁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凝眸深处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