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凤凰其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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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杜末翎，河间杜翰林家最小的女儿。我猜想，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凤凰的尾羽一般，惊才艳绝，独冠群芳。
因为杜家无子，自小，父亲便对我的要求极为严苛。他让我学习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也没忘了摆出四书五经，让我同男儿一样论作诗词歌赋。父亲常说“翎儿，你是我杜家的骄傲！”，而我确实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十五岁那年，我选秀入宫，凭借一舞惊鸿，从小小婕妤，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现在，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称我父亲一声国舅爷，而我成为了璋珩国最尊贵的女人。
已经很少还有人记得末翎这个闺名了，如今，我得了一个封号，叫作荣德皇后。
当万人朝拜，毕恭毕敬地称我一声“皇后娘娘”的时候，我时常恍惚。这一路沾满血腥却暗自坚持的旅行，最终走到了光辉的顶点，蓦然回首，原本最为熟悉的名字却变成禁忌。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报应呢？
如今我什么都有了，金钱、财富、声望、地位、还有相伴而来无穷无尽的孤独寂寞。在这座森然空洞的皇宫之中，从不缺少女人，哪怕最是荣宠一时的妃子，也不能阻止帝王的雨露均沾。
我把青春埋葬在多少寒风乍起的良夜里，与烛火空对，看泪尽成灰。我看透人情冷暖，学会承欢膝下，却最终忘记了如何去爱。
每当我一个人凭窗独坐，总是回忆起当初姐姐那场十里红妆的婚礼。我想，我今生最大的求而不得，便是我最爱的男人，娶了我最亲的人。
之前忘了说，我还有一个只比我早出生了半刻的孪生姐姐。姐姐几乎同我一样的出色，我俩长相相似，小时候被乳娘抱去洗澡，常常闹错，然而性子却是大相径庭的。
姐姐生来温婉谦恭礼让，而我活泼好动，凡事都要争个先头。因此，每当父亲从皇都归来，为我俩带了时新的首饰或者书目，姐姐总是让我先挑，再默默把剩下的一份拿走。
我们姐妹两个关系极好，虽然性格有异，却几乎无话不谈。我在这样优渥的关怀下成长起来，我甚至认为我的人生会一直顺风顺水地行进着，如果，不是遇着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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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十四岁的那个清晨，白苍河畔的露水带着初春清新的凉意。那一日，父亲拗不过我的苦苦哀求，终于同意我和姐姐外出踏青，我们选了河边的平地，作为午间的停歇。
彼时，我穿着一身橙色短衣，下河摸鱼。而姐姐坐在河边的垂柳之下，抱了一本《短歌行》，静静地看。
叉鱼是一项技术活，我不会武艺，显然并不拿手。那鱼儿又极聪明，每当我拎着树枝悄悄靠近，便哧溜一声，四窜地飞快。我当时便有些恼，顾不得形象地将头发绑成一束，裤脚高高卷起。
河水清亮，和风送爽，这派大好春光，总是能让人的心情变得极好。
我决心定要烤只鱼吃，就不会善罢甘休。既然自己能力有限，我便打定主意要找个帮手来。然而姐姐一副看书成痴的架势，显然从她那里求援无望。
我无奈地撇撇嘴，转过身。就在那一霎那，有个根骨奇俊，眉目如画的少年，着一身亮红色的马褂，自百里之外打马，闯入我的视线。
虽然当时已经多有求亲的媒人找上门来，要约定姐姐与我的婚姻，但是我自幼读了那么些书，增长了学识也提高了眼界，我总以为一般的臭男人是配不上我的。
而他这样猝不及防地闯来，使我第一次正眼，打量了一个陌生的异性。那个人鲜衣怒马，衣袖翩翩，一双黑色的眼睛灿若晨星。他身上毫无那些世家公子常见的纨绔之气，也没有书生迂腐呆板的酸儒气质。他朝我望来，目光炯炯，在春日的暖阳里，覆上一层柔和的光，仿佛立在画中。
也许真的是叉鱼的工作太累，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忘记了全部的矜持和礼法，居然神使鬼差一般，如同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冲他大喊：“大哥哥！帮忙叉个鱼！”
那人听到我这声呼唤，初时愣了一下，也许，他也没见过这么奔放大胆的女子吧。然而，他最终还是嘴角含笑，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将下来。
我吐吐舌头，硬着头皮说明了用意，接着把树枝做成的简陋鱼叉甩给他，拍拍屁股坐到岸边。
只偷闲了不多时，眼前却忽然伸来一只大手。那只手白皙好看，虎口处生着一层薄薄的茧，是练武之人特有的象征。
少年递过一根削尖的树杈，眉眼都含着笑，他把我拉起，紧接着，轻轻淡淡抛下一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柳絮纷飞，杂花生树，我望着他的侧脸，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的声音。少女的初心在这春日中开出葳蕤的花叶，我知道，他便是我梦想中的良人。
那日叉鱼的时光是极美好，极欢快却又极短暂的。我总是故意逗他说话，并终于在言谈间偶然得知他叫中皇北辰，是林泉庄的少庄主。
我通诗书，却不懂江湖，那时正逢沸沸扬扬的端木崖武擂大会之后，面前的这个少年，凭借一手精湛绝伦的剑法，独力完胜来自西域的四大鸠摩禅师的合击。依照大会之初的约定，年纪轻轻，已经贵为武林盟主。
那是江湖史上最盛的一段传奇，我却是在入宫之后，从当今圣上的口中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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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之后的一年，我尝到了于家十五载都不曾领悟的人世甜酸。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斗倒了所有一同进宫的秀女，终于让皇上对我迷恋非常。那些时日，他几乎每日都宿在我的凤栖宫内，后来，甚至把奏折也统统带来，揽我在怀中，一边抚摸着我如缎的长发，一边批阅。
重新听到中皇北辰和姐姐的消息，是在一个极其平常的下午。空气中点着沉沉的龙脑香，暮色四合，宫殿中巨大的垂幔都化出不真切的橘黄色。
“翎儿，你可是有个姐姐嫁在了武林中皇家？”皇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我的发丝，突然合了奏章，开口问道。
我不知他从何想起，听到这名字，却差点失手打翻了新沏的贡茶。没由来一阵心口生疼，犹如万千把钢刀定在了那里。
“皇上记性可好。”我放下茶盏，将头埋在他的怀间，语态亲昵。其实却不过是为了掩饰一时面色苍白的失态。
“据千灯府尹来报，武林盟主中皇北辰在千灯兴建了宅邸。”皇上大概是料定我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缓缓地捋了捋胡须，“他给府邸取名方木，倒是个清雅名字。没想到，武林之中也不全是粗人。”
我轻轻恩了一声，语气冷淡，皇上却没发现我的异样，继续开口。“据说，方木府廊曲亭错，构思精巧，由中皇北辰亲自设计，施工耗时了整整三年。他将如此建筑送给夫人做新婚大礼，夫妇俩果然鹣鲽情深。翎儿，你姐姐好福气啊！”
我的指尖紧紧攥住那镶金绣线的龙袍，被锋利的金线硌得生疼。然而，我抬眼，眼神里却化着一汪春水。那春水包含着爱意、敬慕、感激和欣喜，除了我自己，便是最了解我的姐姐和父亲，也不能从中看出丝毫的破绽。
“劳烦皇上挂心，翎儿孤身入宫，对亲人一直甚是想念。如今听到这消息，真替姐姐高兴！”我拈起一颗樱桃，放入皇上口中，媚眼如丝道：“翎儿也希望能有这样一座宫池，它可以不美不大，却是最心爱的人为我而建。”
我蹭在他怀中，饱含期待地看向面前显出老态，却不知疲倦的天子的脸——他享受着我近乎虔诚的崇拜，神色陶醉。
皇上已经不再年轻，他需要激情，需要从某些过分的撒娇情绪中呼唤回青春的记忆。而我，恰好拿捏住了他的软肋。
“哈哈，最心爱的人，爱妃说得好！陈公公，传我旨意，即日改建凤栖宫，赐名凰宸殿。”果然，那在血海腥风中摸爬滚打了大半生的老狐狸，也会被美色蒙住双眼。
“多谢皇上！”我起身，盈盈跪拜，唇畔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千古大帝，一代明君？其实也不过如此。
凰宸殿真的建了起来，不过改了地方。它从交泰殿的后面辟出位置，成为这巍巍皇城的后宫中最主要的建筑之一。
若是中皇北辰知道，我借着他的新婚聘礼的机缘，当上了璋珩国的后宫之主，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以一座府邸为娉，娶我姐姐。而皇上却以江山为娉，和我分享了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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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初的白苍河畔，我不曾会料到这许多。我只当中皇北辰是上天赐我的姻缘，努力去争去抢。我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家中的地址，咬着唇，极力装出平静的嗓音道：“相逢是缘，小女子当铭记今日相助，还盼常来往，有机会还了公子的恩情。”
而那人也就大方记下，眉梢一挑，竟是有些揶揄地坏笑。
我羞红了脸，低头不睬他，然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却又有些后悔。
他是否能体查出我这份相思相守的苦心？他是否还会来找寻？如若就这样如同青萍过处，了淡无痕地错过，我又当如何自处？
所幸，他终是对我有意。我们在暗中来往了数月，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有一日，他送我回府，越过墙头的瞬间，却突然攀住瓦片，露出脑袋。他的眼睛仿佛掬了一夜的星芒，亮得我没由来一阵脸色烧红。他突然咧嘴一笑，大声道：“你等着我！”然后，没在那白墙青瓦之后不见了。
我心想，这便是说，我要嫁人了吧？
那几天，我仿佛偷藏了秘密的猫咪，成天一门心思地傻乐。我在脑海中勾勒我的嫁衣，我大婚的盛况，我猜想他定是这世上最帅气的新郎，而我则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我甚至开始计划我们要生几个孩儿，等我们老了该去哪里看遍斜阳。就连最耐得住性子的姐姐，都禁不住打趣我，一定是少女怀了春。
不久之后，真的有媒书送来，我来不及穿好鞋子，飞奔出门，在烫金篆字的大红文聘上看见了他飞扬淋漓的字迹。
我急不可耐地往下读，跳过那些繁琐而冗长的陈词，却在文聘的最末尾看见了三个字——
杜玉笙——我姐姐的名字。
我将那文书掷在地上，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
“赤绳系定，珠联璧合。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这十六个大字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眶。你知道什么是天旋地转，刹那崩裂吗？
就是那样的感觉，我眼前一黑，痛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到房间，脚底被尖锐的石子划出深深的血口，也不觉得疼痛。
天地浩大，我无处寻他。
再相见，那人已是一身大红锦袍，他眉眼深深，依旧俊俦无双，然而那两弯深邃的眼眸中，却再也容不下我一人。
相见欢，相见欢，有多少人知，那一阙欢词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乌夜啼？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凤凰其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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