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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点头凶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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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不好。
刚刚做了重大决定,英勇舍弃老大头衔的某人,在焦黑无光的树林里来来回回地原地转圈,忽然感觉大姨妈似乎已经在身上盘桓了一个月,久久都没被姨夫领走。
被救者占着风水宝地沐浴更衣,救人者却缩在阴森黑暗处独自画圈。
心情不好。
百里晴转得头顶发昏,也没等来裴景初洗澡完毕的信号。从被驱逐到现在……少女偏着脑袋掰起手指,越数越觉得姨妈汹涌,这便是大姑娘上花轿,沐浴更衣送入洞房,也该洗干净了吧?!
她满怀期翼地向着溪涧口张望一眼,没什么动静。
又捡起一个半大不小的石块扔过去,石头欢快地跳了两下,奔赴远方,依旧没什么动静。
难不成是裴木头一个不慎被水神看上,讨去做了镇门小鬼?
百里晴十分严肃地托起下巴,思考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犹豫到底要不要和某个生死未卜的男人来一段隔空喊话。思前想后,张望再三,无奈脸皮厚度着实有待磨练加强,几次努力,却始终张不了口。
当时怎么就那么狗腿,毫不抗争地就把主权和领地抛弃了。百里晴一腔恼火无处发泄,只得恶狠狠地,对着地上的草甸飞起一脚。
匹夫之怒,泄之于草,飞屑百万。
眼见一大蓬野草劈头盖脸地勾过来,少女惊得向后一跳,赶紧屏气换了个方向。
“呸呸呸,诸事不顺”,百里晴双手在脸上乱拨,正撞见草屑纷纷扬扬的前景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露出裴景初面无表情的脸。
那张俊脸之上,发还未全干,小股水流贴着脸颊滴落,又顺着古铜色的胸口没入衣衫。飞扬的眉睫上沾了草屑,微一上挑便有些可笑地落下灰。对于这个见面礼,裴木头果然不出所料地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异,就如同司空见惯,认定眼前人格调如此。
他抱臂,眉心起了小小的蹙,仿佛要开口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片刻才道。
“让百里姑娘久等了。此地更深露重,蚊虫滋扰,不宜久留。在下刚才在水边生火,势虽不旺,却足以将就取暖。姑娘若不嫌弃,便随我一同,一同回去。”
百里晴是最不记仇的性子,听得这男声沉稳有力,含着小心翼翼的邀约,又结着礼貌而谦恭的愧疚,心头业火瞬间去了大半,到底是风水轮转,又找回当老大的自觉。当下将头一昂,也不说话,自顾地向前走。
涧边显然是已经经过一番收拾和准备。
长石上铺了肥厚的草叶,足下生着篝火。哔啵的树枝烧出淡淡的草木香气,若是再摆上支架烤上鱼,就变了十足的野餐派头。
百里晴刚想往石头上一屁股坐下,却忽然注意到那上面密密铺着的草叶,觉得奇怪,到底不敢随意坐了。她低头凑近,仔细瞧瞧,没什么特别,又小心翼翼地掐了段草茎,放到鼻前细细闻,普通的青草腥气,也没什么特别。
不知裴景初摆上这个……
“我见姑娘衣衫单薄,久坐寒石对身子不好。”裴景初声色平静,自后方传来。
呃?
百里晴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根木头自我清洗动作虽慢,心思倒还算细腻,孺子可教也!不禁对着依旧面瘫的少年另眼审视一番,忽然眉开眼笑地大喇喇坐下,拍拍身边的空位让裴景初过来。
男人下意识想要拒绝,手挥出一半却对上少女火光下笑意盈盈的双眸,瞳心橘色两点,宛若盛着两簇跃动的火苗。忽然间,心念一动。那般温暖可人的笑,就像一丛熊熊的篝火,诱人深入,一旦相合,便不能自拔。
二人并肩而坐,一个如芝兰玉树,一个同老树盘虬。一人身姿挺立,不发一语。一人坐相万方,滔滔不绝。
“哇哦~~~血腥味果然散了。”百里晴深吸一口气,发觉熟悉的草药香重新钻回鼻尖。“我小时候听说,水源清流洁,乃万物之本,尤是山泉,集天地虚空之灵,最易强筋健骨。”
裴木头点点头。
“等一会儿天亮了,我们便抓紧动身吧。此山不大,只是多了些野林子,若想出去应该不难。你识得方向吗?”
裴木头又点点头。
少女朝天翻一个白眼,觉得这般自说自话,着实有些无味。想了想,又道。
“你——身体真的没事了吧?要是待会儿再倒了,我可不救你!”
裴木头哪知百里晴心中的小九九,默默地,再三点点头。
火堆里溅出一些黑色的飞屑,像是烧到了湿柴,刺啦炸出一团。男人拾了根木枝,将余烬拨到一边,又填了些燃料,火光摇摆两下,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四周透出奶雾色的清辉。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百里晴看着他淡定而缓慢地完成一系列拾掇火堆的工作,心头收下去的火气,也被撩拨得蹭蹭直上。
“恩”木头第四次,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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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乳鸟的新啼声热闹响起,便是山泉水流响动也较之半夜更显活泼。而裴景初保持这个正襟危坐的姿势已经约莫两个时辰了。
百里晴在宣告“我累了,睡一会儿。”并得到他第五次点头首肯之后,终于无奈地双肩一耸,迅速耷拉了脑袋。
此刻,裴景初浑身僵硬,宛如一座雕塑。肩头正枕着一个软软的脑袋,脑袋上拖下一道晶亮的不明液体。
男人睁着一双眼,外表岿然不动,内心却如狂风过境千万次,扫荡得寸草不生。虽然他也曾三九严寒外出修炼内功,往往赤身静站便是整天,但身畔又何时出现过一个手脚乱拨,涕泗横流,变换了各种形状犹不满足,最后还是觉得靠着某种有弹性的支撑物睡觉最为舒服的——女人。
若是早知那人睡相如此糟糕,不知裴景初是否还会答应她最初与君同坐的邀约,然后随意地点下第五次头。
又或者,少女打瞌睡的本意,就是要告诫他,点头没有那么容易。
心跳如鼓,血脉奔涌,裴景初浑身肌肉绷紧,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在之前的两个时辰里,他僵着脑袋看向篝火堆中,几个光点负隅顽抗,明明烁烁,最后还是微弱地灭了。他看见红日跃出山脊,从前一个山头携着新鸟初鸣,照亮头顶的树杈,流泻下光和影子。
尽管是被动,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黑暗和奔袭的旅途中,只感受到风和寒意。第一次,执着而专注地,注意到身边事物行进的全过程。
星沉月移,东山日出,旁人称之它们为——风景。
肩上的脑袋又动了一下,嘟嘟囔囔说了点什么,接着头整个儿地一扭,行云流水般自然地将那黏而长的液体抹在唯一的依靠物上,然后是少女雀跃的声音响起。
“快,快看——天!亮!了!”百里晴睁开眼睛,从没有觉得白天如此可爱。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扯过身边人的袖子,忽然觉得手感有些莫名的滑溜。
“你——”裴景初眼中迸出如临大赦的光彩,忽然耸了肩,暗自归整了一下阻塞的真气。少女看得有些奇怪,这木头好像从没有流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绪起伏,如同……如同久旱的旅人一头栽入绿洲。
难道是自己睡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可惜,没待她多想,男人眼中的光彩已经转瞬而过。裴景初当先站起,背过身子,在晨曦中剪出一个黑色的影子,语气镇定,平静如常。
“你醒了?那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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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夜时间,重新站回东城门口子,百里晴已经全无出门时的顾盼神飞,兴致高昂,一条辨不清颜色的抹布长裙,一头尘土满垢,宛如沿街乞讨半个月归来。站在一身黑色劲装,目似星火的裴景初身边,浑身都散发着被侠客拯救了的半死流民气质。
尽管裴木头昨夜僵坐了两个小时,今晨气色依旧不错。他站在轻拂的晨风里,看向这座潜伏多日,却未曾仔细打量的城池。
奔波多年,终日沉浸在血与杀伐的浪尖,有多少次险象环生,将头颅别在腰际。如今,随着许家最后一棵老树的倒下,终于用层层白骨垒起一条通向未知的路。接下来的旅途,依照那个素未谋面的神秘人说法,或许便不单单是暗杀——如此轻车熟路的事情。
昨夜情况虽然于己不利,但裴景初丝毫未有许家会查到自己头上的念想。凭借多年的手段和经验,尽管勉力暗撑,他依旧有把握许奉清死得干净利落,极乐升天。那些躲避追踪和盘查的诱饵和迷线,应该够许家手忙脚乱好一阵子。何况现在……
许家少了最大的一根顶梁柱,内部权倾相轧,争权夺产,怕是早已乱作一团,连老爷子的尸骨是否有人收着,都是未知。
既封了天下第一杀,他行走江湖,便从不怕寻仇。江湖上“天杀”的名声虽响,可惜知晓他身份的,除了一击毙命的剑下亡魂,活人少之又少。
面对这个八岁独斗苍溟雪兽,十五岁单挑江湖名宿萧山四怪于剑下的少年,普通人便是知其身份又能如何,寻仇而来,也不过青萍一浮,枉丢性命。
此行凶险,恶变多生,他略一沉吟,还是决定先回到千灯镇的落脚处休整一番。
“木头,你准备——”少女一身狼狈,却因为昨夜好眠,眼神澄明的亮,如同皎皎升起的新日,透出灿烂而纯粹的光华。
“先回千灯,不日再离。”裴景初说这话的时候,撇过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故意回避少女的目光,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抬头去看那城门的牌匾。
百里晴本是带着自言自语性质的试探,并没有接收木头回复的准备。突然听得这干脆的答案,嘴角不禁扬起一抹浅笑。
有些事情,尽管明知无法更改,无法挽留,在相遇的交汇,依旧会盼着奇迹,创造出手留余温的暖。
“如此说来——”百里晴点点头,眼睛弯起,恶作剧般拖长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晨曦直射过来,亮的她眼睛睁不开地痒。不过即使不睁开眼,百里晴大概也能猜出木头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
裴景初果然不出所料地回过身子,生生顿住了脚步。
“百里姑娘——我……”
“别紧张,别紧张,不过是折腾了一夜,肚子抗议了而已。”百里晴地露出一个流民专属的“我很饿,我没钱”的无赖表情,有些委屈地揉揉肚子,然后大度地一挥手道。“那便用一顿饭,勾销好了!”
裴景初处理过多少棘手的情况,总是冷静自制,权衡利弊,再从长计议。哪怕是电光火石,命悬一线,也总能镇静自若地化险为夷,偏偏从未遇到如此情形。
不过一顿饭,点头承下,其中之艰涩竟胜有性命之虞。他不知少女语出此意为何,以寻常道理踱之不通,思前想后,竟似走入了一个死胡同。
百里晴等回应等得无聊,砸吧砸吧嘴,无奈地看向裴木头纠结拧起的眉心。自己不过是心血来潮,没想到却成了别人的负担。她收起一脸调笑,刚想开口说“算了吧。”
然而,有人逆光而来,在眼前站成深厚的阴影。
他说“百里姑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