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前尘遗魇 ...
-
南步渊感觉到一股不可抗的巨大压迫力排山倒海地涌来，一如当年在塞北初遇主公。那时年少心性，血气方刚，一心想独步武林。他自负天资甚高，本是寻人挑衅，却在区区十招之内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
十招完败。一低头便是半生。
当年，南步渊瞪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喘着粗气，不可思议地望向插在黄褐色岩丘上犹自震颤不停的刀，却发现那个腰眼挺拔，如同天神谪世的少年剑客已经缚剑远离。青色的衣角被风鼓得猎猎，如同塞上被黄沙包围却千年流淌的响玉泉。那是被软玉包起的铁骨，让人肃然生畏，无所遁形。
万般变化的剑气和隐匿在剑气后凌厉而深刻的眼神都给了他太大的震撼，南步渊虽不言说，却已知自己做了多年的井中之蛙。且不论出神的剑术，便这对待挑衅不置一言，点道收手，又空放后背予敌，超然离去的气度，便是自己一生无法企及的。
从来目空一切的塞北汉子望着远去的人影，双膝发软，一瞬间竟要跪下。
而此刻，如出一辙的眼神和气场，带着陌生的熟悉归来。南步渊清醒认识到，眼前的柔弱身子里流淌着与她父亲一脉相承的骨血，而这份血气如同凤凰焰世，无论怎样蒙尘，始终损不去灼灼的风华。
“怎么只见小姐一人归来？紫陌呢？她没有陪在你身边？”南步渊躲开那灼人的逼问的眼神，努力想要岔开话题，却见百里晴倏地变了脸色。
“紫陌——”猝不及防的两个字，敲在耳畔，乱了心神。
远处野雁嘶鸣，夕阳依旧固守着最后一抹光晕，打落一地赤红。
紫陌她——为了成全我的不成全——那么多的箭插在她身上，那么多的血涌出来，她，该有多痛？
紫陌死了——这句话又如何出口？
当年方木府一夜走了男女主人，三大护法集体失踪，仅剩的一个还是女流，府中顿时乱到不可收拾。下人们抢了值钱的摆设轰然离去，根本无力管束。待到圣旨传下，大概是以为小小姐可以在姨母的安排下得到最妥帖的照顾，紫陌领了旨就匆匆收拾些细软，安抚着嚎哭不止的百里晴，动身赴京。
初到丞相府的那段时日，百里晴不愿接受失去双亲的现实，每天近乎发疯般大吵大闹。而那座名为黄金屋实则阶下囚的牢笼，不但没让人感到丝毫温暖，反而充斥着冷冰的白眼，漠然的斥责，甚至无处不在的隐秘监视。郡主之尊？不过是安抚武林，圈养豹子的噱头罢了。
日日吃些菜头稀饭，缩在这不见光的小园里，哪里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孩子能习惯的。望见小姐啼哭不止，日渐消瘦的身板，紫陌心疼焦虑之余，忽想起主公临行前似有深意的嘱托，干脆动了逃跑的念头。
作为四大护法中唯一一个不会武功却精通谋略和医术的人，紫陌自然看得出府衙中层层玄妙奇门遁法的阻拦，但是再好的计谋都必须施以强大行动力的支持，她一个瘦弱女子带着孩子，引得开一批、两批的侍卫，又哪里逃得过百里老儿数百训练有素的暗卫的精巧合围？在浩浩荡荡的人海战术压制下，任何计谋都像是牵线的纸鸢，飞得轻巧，却终究被人掌控着方向。
她深知这个囚笼绝可能是个死局，内无应外无援，却不忍面对小姐一次次失望后又重新期待的眼眸。飞蛾扑火，明知死路，至死方休。
最成功也是最失败的一次逃跑发生在百里晴八周岁生日的晚上，二人周旋躲闪，竟然闯出了院子。百里晴爬上老枫杨，甚至可以瞥见府院外橘红的灯光。只要在这树上躲过今晚，制造出她们逃脱的假象，只要将大部分侍卫引出府外追击，分散百里老儿的注意力，明天一早，她们就可以藏在每日倾倒的泔水桶中，逃离这个鬼地方。
自由，好像近在眼前。
二人惊魂甫定地在树上坐下，相视而笑。百里晴甚至想起了桃叶渡卖鱼的老阿公和城隍庙前的糖葫芦，却听见一声突兀而尖锐的裂响。才松下一口气的紫陌登时白了脸，磨洗得泛白的包袱居然在多次颠簸与摩擦的作用下，撕裂开来。
金玉碰撞，瓷片碎裂，像是在黑暗里绽放的鸢尾花，带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什么动静！”巡逻兵的耳朵最是灵敏，“有人躲在这儿！”
呼号划破夜空的宁静，火光渐次亮起，无数本已远去的步伐混乱涌来，带着铁甲特有的冷冽。
“把这棵枫杨围住！”
“通知奎统领率搜寻一队回府！”
许却是侍卫们对这种猫捉老鼠的把戏终感厌烦，一向是逼得二人回房的捉拿，演变到最后竟然丧失了理智。
“丞相说不准动那个黄毛丫头，但是没说不能杀她身边那个经常设陷阱惹麻烦的女人啊！我们现在这么日夜防备，睡不了一个囫囵觉的，都是她害的！若就剩了小丫头，看还能捣鼓出什么名堂！”
“就是！长一双半吊的凤眼，看样子就是个祸水！”一个士兵大吼，举起了弓。
“他奶奶的，多少弟兄都折在那女人手里，趁这次解决掉，老子要给大彪报仇！”森然的箭头泛着致命的寒光。
“杀了她！”
“报仇！”
……
四下突然响起嗖嗖的箭矢声，老树开始呻吟晃动。百里晴紧紧抠住枫杨的虬皮，攀在大树杈中央，指缝间嵌满了黑色的木屑。“小姐别怕！这里高，火光照不到，他们抓不准我们的位置，射不中的。”紫陌的声音温柔而镇定，她轻轻捂了百里晴的嘴，用双臂包裹住眼前颤抖的幼小的身体。
“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说话！”
那个混乱而嘈杂的夜晚，百里晴记不清细节，只隐约紫陌搂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眼前的一切模糊成一张人影幢幢的彩色残片，最后是额上滚烫的触觉。
“生日快乐！”紫陌说，目光盈盈，像是千灯镇的夜空上最闪亮的星子。
一刻明亮，却换来永久黑暗。
百里晴眼睁睁见那眸光如同流星般飞逝了，涣散成一只残翅的凤尾蝶，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火光凄厉，紫陌容色惨白，放手，翻身，落树，跌进水塘，水花四溅又消失无形……
残月当空，世界归于安宁。
百里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那个仿佛会吞尽一切的黑魇里醒来，只知道之后的世界，紫陌消失了。院子里少了一个婢女是小事，尤其是一个阶下囚带来的多事的女人。百里正并没有因此惩治痛下杀手的侍卫们，甚至在得知此事后，露出了一抹冷笑。百里晴却在一夕间长大，她从此不再哭闹，放弃反抗，唯有眼神凝成寒冰一块。
“紫陌她——死了。”黄昏的氛围很适合缅怀，沉默良久，百里晴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模糊。原来，再怎么惨痛刻骨的事情，多年后，也不过十字之间。
“你说——什么？！”那个聪慧温柔，拜倒了多少江湖豪杰的女人，一去十年，如今竟枯骨难寻。南步渊忽然闻知多年好友的死讯，浑身一震，目光满是萧索。
“南叔，娘的仇，紫陌的仇，到底报是不报？！”百里晴胸口起伏两下，忽然硬了眼神。“我爹失踪后这些年，武林秩序依旧井然，从未传出什么新盟主大选的纷争，定是有人暗中操持了大局。爹还活着是不是？他有一个计划是不是？”
婷婷袅袅的少女，明明柔若无骨的样子，却露出于年龄不相称的决断和坚持。这样的年纪，应该定嫁娶，传子嗣，应该泛舟清波上，花楼绣牡丹。可如今，娇艳的花朵变成了出鞘的宝剑，南步渊忽然觉得自己每天千儿八百遍的“老天真是混账”，实在是说得太轻巧了。
百里晴的目光锋芒太盛，看得南步渊招架不住，半响，只得叹了口气。“主公带着夫人遗体临走前，确有留我四人分别谈话。”他习惯性地打开酒壶，却发现里面的酒早已喝干，一瞬间有些不自在，又拎起葫芦，往那黑色的酒肚子里看了看，讪讪放下。
“可自从那次面谈之后，我四人便分开行动，十年来再无联系。主公与紫陌说了什么，我无从知晓，而交与属下的任务，亦无可奉告。我只知当年夫人仙逝，主公虽伤心欲绝，但神志未失，与我交托任务时条理分明，重要之处更如神来之笔。属下猜想，主公不去找你，定有自己的打算。把你托于紫陌，让她助你护你，也许正是盼你能有个新的环境生长，希望你不要搅入上一辈的恩怨。若是知道小姐后来的境遇，主公一定不会……”
“既然如此，我更要当面问清十年过去，他到底作何打算！他以为，经历过这些，我还能够装作一无所知，置身事外吗？南叔，我回不去了。”百里晴浑然没有听见南步渊的劝言，十年种种，历历在目，痛与恨，炼与火，日夜纠缠，梦魇不断。
“我要知道，爹的去处。”
“这个属下真心不知！十年间，我也每天盼着打听到主公的下落，更将这方木府里外翻了个遍。可是天地浩大，人如沙鸥飞掠，无声无痕，实在是千头万绪，大海捞针……”
百里晴眉头越听越紧，刚想说话，却听得南步渊忽然一顿，仿佛联想到什么，接着换了更加郑重的语气。
“若小姐真心想找到主公，或者有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前尘遗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