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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归于其家 ...


  •   那个被信誓旦旦打上了“逃不掉”印记的少女,没有听见桃叶渡口二人的剖白,全身心沉浸在一种逃出生天的轻松氛围里。

      空气中依旧漂浮着一股熟悉的,水汽混合着泥土的气息。缓慢的摇橹声,船家的吆喝,还有小商贩沿街打响的铃鼓,交织成水乡特有的缠绵曲调。

      这是千灯。百里晴想。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阔别多年的街巷上,努力回忆着能与幼时记忆契合的画面。

      当年,为了表现出对亡姐一家深深的尊重和无限哀悼,皇后只在百里晴前往京城受封后,驱散了方木府的下人,给大门落了锁,府中一切则如原样,分毫未动。

      天性骄纵而多疑的她,没有料到,胞姐居然会生下与她柔弱的个性如此大相径庭的女儿。而那个女儿,有一天能够挣开层层眼线,长出足够宽和坚韧的翅膀,不惧千山飞越,万里险阻,携来九
      霄震荡的罡风。

      分毫未动便意味着有迹可循——

      如今,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她重新找到父亲的线索。百里晴看着日光直射入狭窄的巷隙,打亮墨绿而潮湿的青苔,仿佛有什么,在心底破开冲动的芽,缠绕着每一簇神经,挠出软软的痒。

      既然皇后娘娘于十年前备下这份厚礼,又怎能不好好收下利用呢?

      第一站,便回家看看。

      她下定主意,迎着渐西的日头,步出幽长的巷弄。阳光打在脸颊上,微微发烫。艳阳落在飞檐的瓦脚上,像父亲伏在灵柩边赤红的双眼。

      爹,十年前的这里,发生过什么?而你如今,又在哪里?

      “左拐,左拐,右,直走……咦?应该到了呀!”

      被各种新建房屋和改向街道绕得七荤八素的少女,直到重新看见了小巷石板路边两个蹭没了青苔的脚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概又绕回了起点。

      “居然连家都摸不着了!”她低声暗骂,有些烦躁地挠挠脑袋,干脆顺着墙根坐了下来。

      方木府,那个往昔声震八方的名字,一旦成了废园,十年后,竟然无人知晓。

      百里晴苦笑一声,剥下墙上一块肥厚的苔藓,用手扒住砖缝。草汁欢欢喜喜地渗出来,散发出一股清凉的薄荷香气。

      这气味是极醒脑又极舒缓的,转瞬之间就抚平了心底的燥热。

      “吁——”

      百里晴一口长气呼出,还没等好好享受,却忽然被浓烈的酒香包围了鼻尖。

      “阿嚏!”酒气浓烈,勾人吐沫飞溅。

      “嗝——好酒!好酒啊!”

      百里晴正急着抹掉脸上狼狈的口水,却听到有人说话,那声音如洪钟大吕,登时震得头皮一麻。一道棕褐色的人影就这样晃晃悠悠落入视线。

      “嗝……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侯王!玉楼金阕慵归去,且插桃花醉,醉……”
      蹒跚而来的落拓男子,东倒西歪地撞进巷子,一身酒气像是经过陈年的浸染熏泡,香味绵长而热
      烈。他含混地念着诗,完全没意识到身前还有人的存在。

      若是遇上常人,不过换得几个白眼,一句叫骂。

      百里晴左看右看,眼神却倏地亮了。

      来人最抢眼的莫过于腰间横跨的那把青铜酒觞状大刀,花色古朴而厚重,仿佛一击之下,便连头骨也能和做了稀泥。

      他留着密匝匝的络腮胡,醉眼微饧,蓬发披肩。若撇去一身凌乱不提,五官也算俊朗。小麦色的皮肤健壮而饱满,在半敞的衣衫下若隐若现,让人想起大漠淘沙,还有无尽的苍穹上疏狂的流云。

      流云飘得有些过头,脚步虚浮,下盘不稳。

      他手里执着葫芦,一直把持不稳地朝嘴里灌酒。可惜灌酒的姿态实在粗狂了些,一壶浇下去,倒有半壶漏在身上,剩下的让眉毛胡须一齐喝个痛快。

      是了。

      百里晴忽然伸出手,拦在半路,笑道。

      “大叔,还有酒吗?分我一口!”

      “哎呦!”男人突然之下被反手一抓,身体失掉平衡,轰地撞上砖墙,不由吃痛出声。头一点一低,仔细看了,才发现地上坐着个风尘仆仆,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就,就是!妹子,有酒吗?再,再来一坛!”大叔晃动了一下脑袋,胳膊似乎被钳得有些难受,一直不停挥舞袖子。然而,也不恼,竟学着百里晴的句式,口齿不清地反问。

      “说到酒啊——”百里晴紧紧攥住眼前的男人,生怕他溜走一样,忽然起了身子,凑过脸比划。

      “说到酒啊——像大叔这种嗜酒之人,可曾听说过十数年前武林盟主中皇北辰的夫人发明过一种梨花白?”

      邋遢大叔一脸迷茫之色,站立不稳地转了个圈,然后胡乱摇摇头,迷迷糊糊往下听。

      “据说,此酒需在谷雨那天,采集花垣溪边凋谢的梨花,以九蒸九晒的古法,窖藏于至阴处十年而成。一旦开封,则香气四溢,经久不散。凡喝过之人,都赞为琼浆。”

      百里晴回味一般用力咂了咂嘴,满脸陶醉不能自已的样子。

      她眼见落拓男人脸色越听愈白,头凑得越近,最后竟然吃惊地打了个酒嗝。

      “世上果真有此等好酒?”大叔浑身酒气地贴过脸来,难以置信地问道。

      “据我所知,如今方木府地下仍然埋有此酒,不过全璋珩怕是也只剩了这一处。”百里晴似笑非笑,一线声音幽幽吊起。

      “大叔莫非是动了心?”

      那个“心”字说得绵软悠长,像是勾引酒虫的蛊,挠得人心痒难捺。

      “只可惜……”百里晴突然松开手。“小女子初来乍到,本想寻找此传说中的美酒,不料,问遍街坊,却打听不出中皇府邸的位置。”

      她沉痛地摇摇头,最后一脸遗憾地对望回去。“罢了罢了,无缘之事强求不得……”

      巷弄中忽然就这样安静了。只剩下细小的“强求不得……”来来回回振击着密实的青砖。

      只见男人脸上渐渐涌起复杂的神色,似极度的吃惊与纠结,挣扎反复。

      一刻,两刻,三刻……百里晴在心中默念,大鱼要上勾了。

      果然,男人半信半疑瞪大眼睛,满嘴的酒味一股脑儿喷在百里晴偷笑得有些猥琐的脸上。

      然后,他拿起手中的酒葫芦,猛地灌了一口,一抹嘴巴,朗声说道:丫头,你且跟我来!”

      跟着那看起来全然不靠谱的向导,走过熟悉的桥,熟悉的坡道,熟悉的流水和门前的石狮,一时间竟如时光交错。

      梨花白呵——要不是投其所好,自己怕是这辈子都不定能想起这茬。

      当年,自己着了魔般认定方木府下埋着宝贝。于是,每日都偷偷摸摸拖着铲子,全身心加入采宝
      大军的行列。终有一天,铁铲碰到瓷器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有满满的浓香清透的液体喷涌而出。她年岁尚小,甚至来不及宣扬自己的料事如神,光闻着那沁人的香气就扑通一声醉倒在地。
      后来,得知了那好闻的液体叫作酒,后来抱着铲子挖酒喝上了瘾,后来天天嚷嚷要跟娘要学治标治本的方法。后来,好不容易熬到谷雨,却不耐烦捡花瓣的枯燥工作,抓着满把地上混着梨花的烂泥,拼命往篮子里塞。

      再后来,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

      身边的景物呼啸而过,唯一相同的人,也变了当初至纯无瑕的心境。

      百里晴缓缓站定,举头看向“方木府”的牌匾。尽管鎏金的边框隐隐褪了色,木头也被水汽多年浸润得发黑,却藏不住笔锋里纵横捭阖的潇洒。

      这座宅院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成为纸醉金迷的千灯古镇上唯一突兀的存在。只有盘旋在府邸上空的大雁——那些年轻的鸟儿,聒噪不停,似乎要从这年久失修的断瓦残垣中,找寻到旧日繁华的记忆。

      朱漆残色的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只是摆设。若是从背面,便可见内里的门销早就腐朽裂开,这么多年一直木丝断续地架着。不知是出于对武林盟主的尊敬,还是怕沾染了一朝散尽的晦气,始终无人尝试去推。

      百里晴十指覆上漆皮斑驳的门板,踌躇许久——小时候因为经常闯祸,不敢走正门回家,面对这扇朱漆大门存了天生恐惧的疏离。而现在,依旧害怕——仿佛一推开,就会打搅到里面沉睡经年的旧梦。

      “你先请!”她终是缓缓把手收回,让开身子。

      大叔挠挠头,仰头一口酒。

      “老子早就等不及啦!”他运气,撸了袖子,目不斜视地抬起双掌,余光的慌乱却完整地收入百里晴的眼中。

      她看着那道褐色的人影没入朱门背后的夕阳,尘埃簌簌落上眼睫。忽然,轻声地笑了出来。

      “酒中刀——南步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归于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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