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我若成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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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庚十八年，春分。
居于江南水畔的千灯古镇已是一片桃红柳绿，处处莺歌燕舞。
然而远在绵延千里的介休山脉，依旧保持着玉树琼葩堆雪的冬景。
反着莹莹白光的巨大山峰戳破山谷间层层蒸腾的雾气，恍若一块悬于半空，天女落下的碎玉。绝而险的横断山体，让风在这里喑哑了喉咙，被峭壁撕扯得支离破碎。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
苍溟山。
就在百里晴一行抵达千灯的同一时刻，飞鸟不度的绝顶，有人踏雪而来。
黑色劲装，乌金大氅，自白雪皑皑的画景中塑出立体的身姿。来人五官英挺，像是沿途嶙峋奇兀，鬼斧神工的山石，深邃而刚硬。唯有眉心一点殷红，给这沉重的色调里挑上一抹诡谲的艳。
而不远处的山顶，被生生凿出了一个深黑色的岩台。岩台形如一个巨型棋盘，上面镂刻着含义不明的梵语，错杂如星斗的棋子阴刻其中，暗含天干地支的宫位。有一青衣老者，花白长须，负手而立，显然已是等候多时。
“弟子拜见师尊。”裴景初恭谨地低下头，抱拳深鞠一躬。
“半年未见，功力增长不少啊！”老者言语淡淡，虽是夸奖的意思，却听不出多少喜悦，他并不去扶裴景初俯下的身子，而是背过脸，朝向浩渺无尽的雪海，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焦虑。
“师尊——我”裴景初抬起头，不见神色欢欣，竟也从那夸赞中听出了不祥的意味。
师徒两人面向眼前的皓雪悬崖，一时无言。
“景初，你拜入我天门派多少年了？”老者忽然缓缓开口。
“自澧都幸得师尊救起，已有十六载。”
“光阴如电，十六年了啊。”
老者微微点头，好似怅然的嘀咕一句，声音沉沉，如同清晨寺院里敲响的钟磐。
他看向那片茫茫无垠的雪原，染尽一切的白，好像覆盖了世上所有阴暗的角落。无瑕通透，不掺杂质，却也刺眼。
“我记得在澧都发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那一年，你还那么小，躺在废庙的破瓦下，身边没有一个人，是你身上的煞气吸引了我的注意。”
老者闭上双眼，好像陷入一个漫长的回忆。回忆起雪地里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孩子，回忆起力排众议，纳他为徒的争执，回忆起与师兄弟花费四年时间，上究天象，却始终无法参透他体内煞气的由来。回忆起以天门十二道秘阵，辅以圣物九转劫石，七七四十九天，助他封印。
“为师无能，空有师祖传下的玄奥法门，穷尽十六年，还是无力给你一个平凡安健的人生。以你的资历，本还不到下山的时机。我却破例许你红尘历练。可知为何？”
他缓缓转身，看向垂首而立的裴景初。
“世上诸多武艺皆是易懂难精，为师欣赏你天资过人，聪慧绝顶，望你在江湖中与人切磋体会，明白武学的至高境界。这是其一。”
老者顿了顿，凝视着跪在地上的爱徒。
“放你下山，也是存了侥幸，盼你另有机缘，有朝一日能解了这凶煞的邪气。谁知，谁知！”
他忽然语调一扬，带了断金折玉的掷地之声。“何故你体内的煞气封印破坏至此？！”
停歇多时的雪花突然开始漫天飞舞，暴雪裹挟着狂风忽至，不一会儿，岩台就附了一层薄霜似的白，冻得人骨头隐隐作痛。裴景初在这侵染了地脉寒气的土地上，利落地掀起衣摆，锵然跪地。
“弟子不肖！此次上山，正为求解封印一事。”
一师一徒，一站一跪，在这苍溟绝顶，展开许多命运难以解释的巧合。雪雾渐渐笼罩上一切，打着漩涡的风，像是生命里未知而多舛的转角。
老者听完裴景初的叙述，悬而未语，很久很久。
“难道真是天道因果，非吾蝼蚁之辈可以更改？”
这一声，也不知说给谁听。
老者捋须沉吟，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眯起参透红尘的智慧的眼眸。“景初，你可知自己体内的煞气，有焚天灭世之力？此物躁动异常，极易反噬，令宿主神昏志乱。至于反噬后，受体是否会堕入魔道，为害苍生，亦不可知。”
“我——”裴景初大骇。身携煞气，本以为不过是日日钻心之苦，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厉害。而十六年来，师尊从未提起。
“我猜想，你此番下山遭遇，唯有天五补心香可能诱出体内煞气。如此天下至毒二物，两相交合，争斗共融，才令你真气大盛，武功更精一层。可是，万物相辅相生，你逃得天五补心香一劫，却成为煞毒冲破封印的助力。如今再强行补救封存，已是无法圆融通睦。”
裴景初猛然抬头，蠕动了一下双唇，没有发出声响。背上的剑穗却似乎懂得主人的思想，随着狂风旋舞，碰上坚硬的剑鞘，发出叮当的敲击之声。
“为今之计，只有以这雄浑百年，锁为无形的苍溟山清气镇压。你千里奔波，数日未歇，先回岚清阁休息。明日起，随侍左右吧。”
“师尊——”裴景初的表情混合着焦急与不甘，他挣扎许久，还是下定决心，急急出声。“不知，是否有寻得新法的可能……”
“或而一年半载，或而穷尽终身不可得。”老者似料到此问，接话道，“你这煞气得来怪异，是为师毕生所见之奇绝。即使能究其根源，能否寻到根治之法也冥冥未知。何况你那时年幼，身受重创，又丧失了部分记忆。天地无尽无涯，要寻找新法，谈何容易！”
大约是觉得这样的断论有些残酷，又软下声音安慰道。“新法之事不必多虑。只要你在这苍溟山一日，为师便保你一日无虞，去吧。”
耳畔字字句句如刀，在心上千百遍地来回。
穷尽终身而不可得，终身……不可得……
若要困于此处，直到终老。那些夜以继日的苦修为何？那些步步走来的信念为何？
那些手上沾染的鲜血，深夜里的梦魇，四处部署的奔波——如何收场？
裴景初的眉峰拧成一线孤山，双眼紧闭，暗暗攥紧了拳头。他任凭情绪在脑海中翻腾失控，直至指甲掐出鲜红的血溅在黑色的岩台上，渗入雪地，碎成朵朵莲花，犹自未觉。
“启禀师尊，弟子已决定……明日下山。”裴景初突然睁开眼睛。那一睁的精光，便是混沌已开的清明，天地豁然敞亮。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老者已欲离去，蓦然听得此言，狠狠地挑起眉梢。
“煞气凶险，每月定时发作。是不是好了太久，竟忘了当年万蚁噬心的痛苦？是留是走，攸关性命，岂同儿戏？！”
裴景初不辩解，也不多言，目光里却藏着百转无回的坚韧，如这巍峨群山，雄雄不可力撼。
“弟子心意已决，还望师尊成全。”
“你要跪便跪！此事毋须再提！”老者已然动了怒，浑身真气鼓荡，竟将岩台上层层堆积的白雪，震成碎沫。
裴景初的语气却依旧执拗而无惧。“弟子自知辜负师尊一片苦心，过错深重，然而尘世心结未了，必不得拖延。如今一别，生死茫茫，不知何日再见，师门数年养教之情，景初在此拜谢。”
言语间正气浩然，铁骨铮铮，在山峰与山峰的岩壁间来回激越，轰鸣不断。他肃然低了头，缓缓磕在黑色的岩石上，庄严而郑重。
“你——”老者遭了这通抢白，气得一连后退两步。
裴景初的眉眼上都覆了薄雪，双睫透白，眼神却是不变的执着。老者望进那一双黑得纯粹通亮的瞳仁，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深知，这个徒儿平日虽性子冷淡，却从不忤逆。可是，一旦露出这样的眼神，决定之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你可知，正是这个眼神，让我决心收你为徒。”老者目光遥遥，望向苍穹。青碧的天空中飘散着白色的雪瓣，触上皮肤，有些薄凉。
“当年，我怜你幼弱，想抱你去个和暖的场所安置下来。可是，对待陌生人的靠近，你虽不言语，双眼却透出狠烈的光。当时我就在想，这样的眼神，怎么会从一个身量未足的奶娃娃眼中发出？这个孩子必成大器。”
“唉，起来吧——”对话这么长时间，老者第一次仔细打量面前的爱徒。依旧是熟悉的面庞，却经历了红尘打磨，像是磨过的宝剑，散发出锋锐却不凌厉的气场。
“天门绝学包罗万象，并无高低贵贱，是非善恶之分。本派收徒不多，却也是奇门遁甲，经文医理，都有大成之人。你当年不足六岁，煞气凶猛难以自制，偏偏还固执地要求学习武功和暗杀术。为师不顾众位同门的反对，顺应了你的心意。这么多年过去，却始终无法评定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老者走到岩台的边上，任凭猎猎的山风将衣衫吹起。“景初，我从不问你拜入天门之前有着怎样的过去，可隐约也能猜到一些。如今天下暗潮涌动，璋珩虽是中土第一大国，可惜朝纲腐败，国力空虚，已不过是濒死的空壳。犬戍大将厉初篁二十二年前叛主灭国，兴建羌朝。这些年，距于北方，休养生息，正当兵强马壮之时。羌国大帅连年侵犯璋珩边境，逼供纳税，心思昭然若揭。而南疆动荡，摩羯国两大部族愈发有水火不容之形势，表面的平和怕是维持不了多久。星辉降生，上应天象，冥冥主宰，自有定数。为师无力控制星轨运行的轨迹，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
“师尊——我——弟子定牢记今日教诲。多谢师尊成全。”裴景初眼中爆发出热烈而璀璨的欣喜，重重跪下，叩首三次。
老者把身形偏向一边，不肯受拜，他朗声说话，向绝顶下的黑曜石牌坊走去。“若有一日，你因为煞气噬魂，做出逆天戮世之举，为师定会亲自清理门户！”
黑色把裴景初大雪中的轮廓描绘得清晰，他站在苍溟绝顶上，以手抚胸——强健有力跃动的心脏，居然潜藏着人人生畏的邪煞力量。
堕入魔道，为害苍生……我，吗？
裴景初抬首，看向迷局一样的天空。或者他从降生起，就注定了不能平凡安健地过完一生的命
运。
我若成魔，我若成魔……千万种选择里，竟走了最艰难的一路。
“我还有些可以定气凝神的心法要教与你。多留一日再走吧。”老者声音远远传来，有些空落，却依旧清晰。
裴景初愣愣神，半晌应道：“是。”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我若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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