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月光白（嘉木）

3、三 狐泪

　　这个夏天没有仕子到兰若寺里来借住。而我总在想着关于天劫和修炼的问题，希望能再见到雷公，向他详细地问明。可是，虽然大雨下了很多场，雷声总在远远近近的地方不断地轰响着，他却再没出现在兰若寺周围。雷公果然是很繁忙的。
　　很快就到了初秋。这几天连绵地下着靡靡的小雨。如果不是那雷公打扰了我自在的生活，现在我肯定会做出一首清丽的小诗来纪念这秋雨的缠绵悱恻。可现在，我却在苦苦思念一个长着猴子脸的鸟人。
　　傍晚的时候，雨势猛烈起来。突然在山脚附近响起了那熟悉的轰隆声。我注目四寻，果然看到了那片独特的乌云。那浓重的云色如墨浪不停地翻涌着，四周镶着璀璨的金边，虽然隔着重重雨幕，还是瑰丽而夺目。我观察着那一段云的去向，虽不指望他会特意来探望我，但如果他经过我的头顶，我可以使出我的绝技，佛门狮子吼，来和他打个招呼。那是我从那曾经仿佛会无穷无尽的颂经声里悟出来的，曾用于震晕隔壁峰上一只总是聒噪不停的老鸦。
　　我全神贯注地准备着，集聚起我全身的力量。天从我愿，眼看着那金边乌云似乎就摇摇摆摆地向兰若寺的方向过来了。长久的期待好像就要有了结果，有种兴奋的感觉，使得我所有的叶片都在轻轻颤抖。

　　接近了，又接近了，那金边乌云就快要到兰若寺上空了。我准备开口了，心里默念“三，二，……”
　　“一”还没然念到，突然从兰若寺外窜进一道白色的闪电，穿过我的枝叶，撞击在我的树干上，我集聚已久的力量顿时失去了控制，瞬间倾泻而出，似将某一未知物体反弹了出去。几乎同时，天上那金边乌云也裂开，一道烁耀天地的弧光从天穹深处划过来，搭上我最高的枝桠，随后便是一声巨雷炸响。这次我来不及闭眼，我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枝叶哔哔声地燃烧起来，我的躯干大半被从中劈开，两半的身子各自向外撕扯着，在空白了一瞬间后，那撕裂的痛疼才奔涌到我身体的每一处，我感觉到我盘结在山岩深处的根系都在痉挛着，岩石在我死命的纠缠里纷纷碎裂。
　　天与地一下子都变得空茫无极，我居然还能听到从那空茫的天外传来的一声怪叫：“啊！又打错了！！！”
　　眼前兀然出现了我日思夜想的那张猴子脸。他一挥手，烈火便灭去，然后迅捷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从中倒出些膏状的物体涂至我身躯的裂面上，旋即不知又从那里拿出一条非丝非麻的长绳，一圈圈密密层层地将我裂开的躯干缠合在一起，他这套动作想必是经常演练，动作流畅、手法纯熟，过程的完成不会比把我劈成两半所用的时间更长。
　　大雨也骤然停歇，月亮从云层间露出它皎洁的脸孔，把银色的光辉洒在兰若寺里。
　　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梦。
　　可痛疼的记忆还存留在我树枝的每个末梢，涂了药膏的裂面似有什么清凉冰润的东西融进我的体内，我能清楚感觉到那裂开之处已开始在悄无声息地弥合着。
　　雷公的双翅微微歙合着，他看看我，又看了看僧房阶上一团雪白的物事，那应该就是刚才撞在我身上而被我弹开的东西。他又伸手挠挠了后脑，懊恼地说道：“这次本来我瞄得很准的，可是，……，唉！总之，连累你受了无妄之灾总是不应该的，……，真是对不起……不过，我已给你用了疗伤的仙药，你不会有事的。”
　　我的思想好像也被劈开了，晕眩而混乱，一时间我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看他这样难过，我勉力集中精神，劝慰他道：“既然会没事不就行了，你又不是故意的，别这样自责了。”
　　雷公恨恨地看了那团雪白的物事，咬牙道：“都怪这只狐狸精，我，……，唉！”
　　我这时才看清楚，那团雪白原来是只长不盈尺的白狐，一条华美的雪白长尾曲盘在脚下，静悄悄地立在房前廊下的阴影里，眼珠却在狭长妩媚的眼缝中闪着光。
　　我只好劝解道：“你也不要怪它嘛。都是运气的问题。我以前运气那么好，现在补回一次也没关系的。而且我不是也没事了吗？”
　　我越是劝解，那雷公好像越是过意不去，他红着脸顿足道：“你受了伤，不好再被雨淋，我已把这一带的雨云撤了。我还有差事没办完，你且休养着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又一顿足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句话音犹在秋夜湿凉的空气中回响：“狐狸精，这一劫就算你过了。”
　　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有话要问雷公，可是我身体里精气散溢，已经没力气再用狮子吼把他叫回来了。
　　那小白狐仰着头，看着雷公已不见了踪影，才悄悄从廊下走出来，它以谨慎地小步轻轻地走近我，真不能相信刚才它从墙外冲进来，会有那样闪电一样的速度。它那么轻盈优雅地跳跃着，不知怎的，就攀上了我高处的树桠。它用前爪轻轻触了触密密地绑着我的躯干的绳子，轻轻地问道：“很疼吧？”偏偏这个时候，裂面原本清凉的感觉变成火烧火燎一样，我提起所余无几的精气抵御着这灼热，勉力以轻松的语调答道：“不痛啊，涂了仙药的啊。”我想着应该祝贺它渡过了天劫，还想问问它从哪里来？多大年龄？怎么会到这里？可这药力攻上来，我头脑一阵阵昏眩，竟再开不了口。
　　白狐不语，低下头在绑着绳子的地方轻轻蹭了蹭，几滴晶亮的液体垂直落下在我凸起于地面的一条根上，凉凉的。它再抬起头，原来它的眼瞳是那样幽深的墨黑，那么，刚才滴落的，就是曾在它眼睛里闪亮的东西吧？

　　身子越来越灼热，我模糊地想：“那就是诗里所讲的，叫做‘泪’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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