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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霏雪初霁•婴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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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雪初霁,清寒阵阵。这天其实是没有日光的,但远处天尽头处鱼肚白还是一如初晨时光亮。人间各处被厚实的冬雪覆盖,故而整个天地还是笼罩在一片洁白中,雪色纯白干净,却也因着没有盛日的初阳而不会觉得刺眼。踏在柔软稀松的白雪上发出连绵的“吱吱”声,衬着这悦耳的声响,步行过的身后便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由着石弄陵的手牵着,边上又有江离微微搀扶,秋兰走得并不费力,她再过一月就要生产,这时候本不该到处乱走的,府里的奴仆乳母本也不会答应,但一则大夫也说孕妇也不宜久卧不动,适当走走也当是练身,二则是宫内自家师姐邀请,府里也实在呆得烦闷,上林苑景致也一直以来被称赞,于是便也就坐轿而来了。
一路上秋兰和石弄陵相互牵着手,说说笑笑,聊着小时候一起在师门学艺之事,接着复又聊起了当年她们姐妹与当今宸国与齐相初见面和乌龙事的时光来,姐妹两人俱叹时光匆匆,一恍经年。说到特别好笑的事时,后面跟着的几位夫人也会随口插上几句。于是在这说笑之下,上林苑便渐渐近了。
上林苑其实本就不很远,只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就见远处隐隐约约有经寒不掉的松柏长得茂盛,直直地立在寒风之中,生命力真是顽强。
“师姐,我们何时再回去看看师傅。自从我们嫁入帝王家以来便鲜少回去看看师兄姐弟了,我有时候大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会想起咱们在师门的趣事来呢。”秋兰抚着大肚,紧紧地握住石弄陵温暖娇柔的手,眼神里浮现着对往事的怀恋与对旧人的思念,面朝着石弄陵,问道。
“秋兰,宸国表面上安定实则还处于危险之中,近的不说,就说近处东方泽华国军事强劲,在位司马昱又不是什么良善无为之人,还有几个周边疆土也不甚安稳,时常有小国欲伺机而动。近来我朝沧州又突发大旱灾,实在内外交困。”石弄陵反手重重紧握了秋兰的手,“等这段多事之秋过后吧。”
“嗯。师姐所忧之事实乃攸关天下。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毕竟咱们是真的多年未回去看看了。”于是复又循着宫道走去了。耳畔吹来阵阵松柏随寒风簌簌飘摇的声音。
“呀。满园的玉兰花呢!真真生的圣洁高贵!”忽有个眼尖的丫鬟高声叫嚷起来。
在场几人皆是循声望去,还当真是看见在上林苑之东面有一处专用来种植玉兰花的林园。此园没有特署的名字,但由占地位置之佳,玉兰树养植之用心,可以窥见这座院子是上林苑中一处地位重要的处所。
但见从西边吹来徐徐寒风,千树万树的白色玉兰花在风中枝头乱颤,细细簌簌地便有些许昨夜覆在枝头的白雪伴着西风飘摇下来,衬着天边苍茫的鱼肚白,仿佛是几个俏皮活脱的白衣仙子从玉池瑶台翩然落入人间。
石王后得见这番景色也是一脸诧异之态,牵着秋兰的手此刻握的更加紧了。她的眼角还噙着隐约的神采,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无奈,亦或是失落。只是她那么一个高贵而娇柔的女子,在稀稀落落的白雪和玉兰花瓣中竟显得卑微了。
围着王后和秋兰的一行宫人也俱是被眼前的景色摄去心魄,各个眼神飘忽迷离,从她们舒张的眼睛和微张的嘴角,窥见她们对这难得一见的满园玉兰摇曳之景的叹为观止。
秋兰站在石王后身边,也是惊讶不已。不说这满园玉兰占地之广,种植之多,只说眼下这个时节,人间的玉兰该是还未开放才是。齐相府内的秋兰苑所种玉兰品种也是上好的,皆经过齐重华精心挑选才挑出种下的。今晨出来的时候府内的玉兰树便没有开放,可是这宸国上林苑里的这千树万树的玉兰花竟仿佛是得九天仙女洒过玉露似的,全然极尽神采在细细寒风中颤动着。
“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奇景呢。”秋兰情不自禁叹道。
石王后闻声转过身来,松开原本和秋兰紧握的手,深深地望了秋兰一眼,并不答话。她拎起略微极地的裙摆,在身后众人的眼神中,迈着小巧而得体的步子,朝着那满树的玉兰花走过去。她的身形挺直,步态雍容,整个人在空中飞舞的白雪和玉兰花瓣中出奇地显得异常孤傲。
只见石弄陵微微提着嫩黄裙摆,在一树风中自在摇动的玉兰树前驻足,抬高细腻白皙的脖颈,掂着脚尖,在枝头折了一枝洁白玉兰。石弄陵秋水眼眸,静静地盯着这朵玉兰。只是因着正迎着徐徐的微风,她的眼眶里立时泛着闪闪水光。
“师姐”秋兰挺着肚子,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解。众人的面容上也是同样的疑惑之色。
“哦。没事。被那无情的西风吹进眼睛去了而已。这玉兰生的真是美呢,不知摄去了天下多少英雄豪杰的心魄呢,任是别的花开得多么娇艳,也是无法分去一点风采呢。”语气中夹杂着丝丝淡薄,姣好的容颜带着些许惨然的微笑。
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都切切诺诺地看着王后不说话。秋兰眼见此景,一时间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忽闻远处传来人来踩雪的吱吱声,原来是宸国王上带着两个随侍朝着上林苑的方向走了过来。宸王姬元治身上穿着绣着五爪龙身,七彩祥云的朝服,面上什么神色因为距离的关系看得并非很清楚,只是根据那快速移动的步子昭示着来人的几许急切。
待姬元治走近了些,他的眉眼才看得清楚。姬元治,一介帝王,长得就是颇具俯瞰天下的张狂之气,星眉剑目,乌黑长发用玉冠束着,清明精神。眼神是任何一个人都首先会被吸引过去的部分,目光炯炯,如炬似火,衬得整个人浑身散发着洞察世事的精明。
他步履匆匆,眼睛望着秋兰和王后这边,等到近了些,脚步更加快了起来,身后的两名随侍也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帝王。有几朵俏皮的白色玉兰花瓣恰好落在了姬元治乌黑高束的头发上,但是他丝毫不在意。
秋兰也目见了姬元治走了过来,正想和众宫人一起俯身拜见。却是石弄陵率先快步过来,先于秋兰她们站定在鹅卵石铺就的石道上向姬元治行礼。
“臣妾携众位妹妹,拜见王上。”她的头埋得低低的,行礼十分规矩,雪白白嫩的脖颈立时就现在姬元治眼前。
后排的各位宫人也不敢造次,各个立马在王后身后跪下行礼。秋兰因着肚子不便,动作便慢了一些。
姬元治那目光扫了过来,逗留在秋兰身上,眼见她正待俯身行礼。
秋兰俯身之间,姬元治已然大步经过那几个宫人行至她面前,双手搀扶住秋兰两臂,话语声中带着点儿清凉的味道,并且坚定:“弟妹正待孕中,何必多礼,快快起身。”他双手的温度透着秋兰厚实的衣袖,还是隐约渗透着温暖的,力道也是刚刚好。秋兰不敢先于王后和宫中姐姐们先起身,正迟疑着。姬元治再回想到身边还跪着王后和各位宫人,便又面朝她们,道:“你们也起身吧。入冬时节地上太凉。”
“谢王上。”秋兰扶着肚子,由江离搀扶着和石王后,与宫人们一齐谢恩起身。
姬元治转过头向着石王后,步行至她面前立定,腰间环佩叮铃,道:“齐相远去沧州治旱,亲力亲为,身肩国治。宸国有此一相,实乃江山社稷之大幸,王后安排今日弟妹前来宫中赏玩,亲自相陪,也是应该。王后辛劳了。”
“王上实在客气了,这是臣妾的本分。”王后再躬身行礼,发间步摇铃铃作响。
秋兰挺着肚子愧不敢当,正想又俯身行礼,却被姬元治再次言明免了。于是她只是道:“王上实在言重了。为社稷分忧,本是身为一名国臣之分内之事;再者,王后也是臣妾从小玩大的姐妹,实在不必相互客套。”
“弟妹所言极是!亲者之间不言谢字。”姬元治脸上浮现着欢愉神色,接着道:“昨日我已收到齐相从沧州传来的文书,此去一切顺利,旱灾也在二弟得力的治理下缓解,想必再过半年,沧州之惨状便得以消除。而且……”姬元治言到此处,忽的声音微弱下去,不再说下去。
说到齐重华之处,秋兰本是双耳竖起,认真倾听。倒不是说齐重华在去沧州之后,了无音信,反而齐重华对爱妻之体贴关怀已近极致,在去往沧州之后,便是每隔5日一封家书,在他去往沧州的两月间,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从未间断过。然而就是到最近的半月之前的家书中写明即将归来后便不再有家书。秋兰也是每次必有回信,只是齐重华却似乎没了消息一般,这可让秋兰犯了愁。秋兰接口道:“而且什么?”目光灼灼,心口紧张。
姬元治两眼望着秋兰,轻轻叹口气,见她柳眉紧锁,一副愁容,实在没忍心只好对她说道:“弟妹勿急。是二弟知道你将来宫中赏玩,恐你有孕在身,实在不安心,便特意在文书中让为兄多多照顾于你呢。还说他不日将归来。”言罢,周身顿时传来轻笑之声,想必是宫女们在看到平日里英武的齐相夫人竟然如此思念夫君的小女儿情态。,一时间没忍住。
秋兰面目瞬时又绯红,精致的鹅蛋脸此刻白里透红,显得愈加可人。
宸王姬元治威严的眼神一瞪传出笑声之处,那窸窣的轻笑声登时消失无遗。姬元治望见那满树满树的玉兰花盛开在枝头,在西风中四方飘摇,眼角洋溢着满足。目光逡巡之间,瞥见石王后手中握着的先前折的玉兰花,高洁干净。迈过步子,行至王后跟前,王后看姬元治的目光流连在自己手中的这枝玉兰,心中怯怯,不知他有何想法。
谁料姬元治只是轻柔小心地从王后手中抽出玉兰花,置在鼻间轻嗅,姿态优雅,深深一吸气,赞道:“这玉兰花生的不仅质本高洁,还暗香盈盈呢。”,身形复又转向秋兰,淡淡的语气中蕴着些许探寻和期待,“弟妹平时鲜少进宫,今日来了便就在宫中共进晚膳吧?”
姬元治既然如此邀请,秋兰自知不敢拂了一介帝王的脸面,便微微点头应答:“臣妾荣幸。”
于是,宸国帝王今日便陪着他的王后,齐相的夫人和一干宫人游玩上林苑了。一日之间,或者赏梅弄雪,或者听曲观舞,或者临镜湖咏诗作对。
姬元治,作为开辟疆土,建立宸国的帝王,一生一世都倾注心血,致力于国事,牵挂于满案的文书奏折。他无疑称得上是一个勤勉恳切的好帝王。在他一生之中,大部分的时光都花费在巩固国家根基之上了。
只是有那么一天,他提前结束了早朝,甚至来不及换了那一身朝服便过来见了一个人,陪伴她赏花玩水。那天没有灿烂的阳光,还是初入腊月的寒冬,可是那一天,他终了一生,也深刻记得天边的那一片鱼肚白。那人的抬眸浅笑,也在不知不觉间刻进了他的心里。
还有的,便是那一树一树,开满枝头,迎风摇曳的白玉兰,纷纷驻进他心底最深处,永不灭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