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高山流水·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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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的清晨，宸国帝都安壤的街市上。
一辆古朴端庄的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川流不息的市集中央，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车厢内坐在左边的一人此刻正眯着眼假寐，一头怪异得足让人称奇，左右黑白相隔的长发已经经过打理，用了一根青色发带束着，不复平日里一副邋遢不洁的模样。几缕俏皮的发丝自他眼下穿梭而过，飘荡下来悬在空中。与齐璟坐在坐在车厢内同一处的齐琳打量着师伯的模样，他薄唇上方依稀可见几许短密的胡茬，看他此时静息小憩，终于不再是之前一副醉汉样子，倒也是个样貌英俊的男子。
他腰间一只红绳装饰的酒葫芦从未曾离过身，此人正是齐璟新拜的师傅，石青远。齐璟此前并不知晓现下自己所拜的黑白怪人就是行走江湖，剑法卓绝的武痴。听闻他少年便得志，习得一身好武艺，颇得玉虚谷师祖得意。然而他性情怪异孤僻，不善言谈，爱旷达自由，受不得任何拘束，爱武成痴，也正由于这一点让师祖对他有恨铁不成钢之感，曾赠他十四个字：朽木精雕亦良材，金石不镂成顽石。奈何石青远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
齐琳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之前师伯住在府中的这几日夜晚，每晚在自己的屋内都能听见师伯悲凉凄紧的念词声，那声音在寂寂无语的深夜里更添几分忧伤，听着让人心生惋惜之情。虽然如此，仿佛是娘亲或者阿爹之前授意过一般，府中管家张伯和其他奴仆都没有进行阻止，仍凭师伯畅饮醇酒高唱怨词。
这该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又该是一个有着怎样明媚笑靥的女子让如斯一个一人一酒，浪走天涯的人半辈子牵挂一心？
这个问题齐琳和齐璟都不清楚，娘亲只说年少轻狂，一段孽缘罢了，也没和她们细说。齐璟更加不会亲自向师傅挑明询问缘由，不说有碍礼仪，也怕无意之中让师傅重揭也许已然结痂的伤疤。
齐璟临行前大致从娘亲那听过新拜师傅的少年事。师傅石青远酷爱武学，听说自从十多年前因为某一件事情闹得江湖上风风雨雨，一奋之下从玉虚谷离开，称是外出游历，精进武艺去了，一拂袖恩怨是非皆不论抛下一切就独自离开，过了大半辈子游历江湖才在这时回来。
一身月白小衫的齐璟拿手撩起窗帘，脑袋往外探看，看到宸国繁华帝都安壤热闹的大街小巷之间密集商店卖铺，看见自己以前和大姐三妹一起来过桂花楼吃过那里的酥软可口的桂花糕，还误入过那依红偎翠的烟花柳巷，狼狈混乱地被那儿的人赶出来••••••想到这儿，嘴角不经意上扬，绽露出浅浅的笑意。
说来，此行本是自己一个人跟随师傅前去玉虚谷学艺的，齐璟自小灵慧聪颖，诗书琴棋学得飞快，但兴趣一般，唯独甚爱剑法武艺，从小得娘亲教授，底子也好。娘亲和自己都觉得能去玉虚谷学得精湛的技艺是难得的好机会，师傅身手如何自己当初在南山灵隐寺早已见识过，自然是让自己称羡的。
想起方才马车渐渐驶离自己快乐安闲地生长了八年的齐相府，看着门口送别的形貌一如以往俊秀的阿爹，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娘亲，还有，中间被爹娘一人一手紧紧牵住的可爱调皮的玥玥，甚至还有忠耿亲善的张伯，体贴周到的江蓠辟芷，他们的模样渐渐在自己的眼瞳中模糊不清，慢慢地聚汇成几不可见的一点。
尚未别离，已然牵绊。莫名其妙，忽来的不安。
“大姐，学医救人对你这么重要么？”齐璟头趴在窗栏上，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瞧着渐渐倒去的熟悉屋舍。
“当然。救死扶伤，免人伤痛，是我自小的志向，不然我也不会自荐跟着二妹你去千里迢迢之外的玉虚谷了！”一说起这个，齐琳眼里突然泛起了奕奕神采来，“再说，咱们也不是就不回来了。”
“哈哈，琳丫头放心。我师兄摩严就是江湖上名声鹊起的神医，医毒皆擅，你跟着他好好钻研自然能圆你心愿。”本以为师傅闭着眼悄无声息已经睡得酣甜，但此时见他取下腰间酒葫芦小饮美酒，道，“只是摩严性子乖张，阴晴不定，待人也甚为严苛。琳丫头可要有心理准备。过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那家伙有没有改改那臭脾气！”言辞之间虽然溢满鄙夷之色，但多年未见的恨见之情还是昭昭。
闻言齐琳一笑，道：“师伯放心，我一定努力让摩严师伯满意，让他收我为徒的！”
石青远点头，眼中盛了欣赏之色，豪爽一笑，眼角边几弯鱼尾纹都紧紧地挤在了一起。忽然只听他大声呼喝一句：“劳驾停车！”说着还未来得及马车停定就轻松跳下了马车，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揭开帘子对着齐璟齐琳道声，“嘿嘿，见到老地方，我去去就回，你们且稍等。”齐璟瞧着自己言行之中尽显顽皮稚气之态的新拜师傅，只得对着齐琳无奈地摇了摇头。
鳞次栉比的商铺，摩拳擦掌的行人。齐璟眼光四转，看到自己这辆马车边并排还停着一辆大气庄重的马车，轻轻一嗅似乎从那方还传来淡淡的清香草药味来。此时两辆马车窗帘左右相对，齐璟撩开了帘子，望见那辆马车的窗帘是垂着的，只随着偶尔袭过来的风将帘子的一角微微吹开些，从齐璟这边看去车厢内是昏暗的一片，看不清什么，只隐约透出一个人隐在暗处的身影来。
齐璟正心生疑窦，忽听见从那马车厢内传出一个宛如深涧清泉般的少年男声，清冽而又沉稳，似珠落玉盘：“晋卿，去那买几串冰糖葫芦，每次我出来浔妹必是缠着要我给她带些的。”齐璟虽然看不见人，但是听觉灵敏，虽未观得说话人的样貌形态。只听这两句却也辨得出此人该是个相貌俊秀，风度款款的佳公子，凭语态似乎对口中的“浔妹”也是宠爱得紧，只遗憾的是中气些微不足，似乎有不足之症。
“是。公子且在此等候，属下马上办好回来。”车头的人应答恭敬有礼，下车来的是个身材健壮的佩剑少年。
待那少年领命走了之后，车厢内有铮铮淙淙的古琴之声流出，琴声始是幽怨沉重，齐璟心内疑惑听声车内之人年纪也还尚幼，却不知小小年纪怎么积蓄了纷乱难解的哀愁一般，连琴音中也渗透了伤感。倏忽之间，似乎是车内之人感受到身边有人关注，弦音急转，雅声逸奏，巍巍乎如泰山，洋洋乎若江河，却是一曲高山流水。齐琳坐在一旁也倾耳欣赏，口中直叹此人琴艺非凡。
齐璟点头，纳罕此人哀乐不定，忽而换成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不知从何而起，别人投来好意也不好没有回应，问道：“先前哀乐，忧思阑珊，人间花开似锦，琴声本该欢悦才是，问君有何忧扰？”
车内琴弦一顿，默然不语，齐璟只怕自己出言冲撞，静听那方，看那方窗帘欲开未开，人影明灭。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注1）本不是欢悦中人，如何奏得出愉悦曲词？”原来是自怜生命之意。
沉默半响，一曲高山流水紧接着涓涓流淌，弹琴之人似乎不愿再多说，只自个儿沉醉其中。齐璟和齐琳相看一眼，便也不好再答话。
突然喧闹市集之中一声“马惊啦！马惊啦！快闪开！”，声调如钟疾驰紧张。
齐璟望路中央一看，眉头一皱，大喊一声“不好”就从车内飞身而出，彷如一只急速的鹰，跃身抱起即将被受惊的马踩踏，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双腿无力，看上去衣衫破烂，仅仅三四岁的讨乞小女孩。齐璟抱着小女孩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右手迅速朝着马匹掷出一枚飞刀，急速而有力，精准而干练，那匹受惊的马正中脖颈，哀啼一声，即刻倒下，免去了街上行人的恐慌。
齐琳惊魂甫定，赶忙下车来赶到齐璟身边，方才那一幕景象当真是让她担惊受怕，如今看二妹全身完好，便松下一口气来。
齐璟看了看怀中的小女孩，双眼紧闭，嘴唇发白，探了探鼻息还有微弱的气息，看来是晕了过去，也不知她有没有受伤。
此刻人群集结，聚拢在一起都瞧着齐璟，只听见人群里谁人一声“看！陶先生来了！”
那人一身麻布粗衣，留着小胡茬，头戴棕色纶巾，双眼深幽清明，仿若深色琉璃，摸不准他的年纪。面色清淡，嘴角似乎无时无刻不带着极难让人发觉的笑意，毫不刻意，让人分不清是微笑，哂笑或者是嗤笑，仙风道骨。望见他的深眸里，仿佛在那里能够窥见天道命理，明明只是本就是一介江湖术士，却莫名的让人相信他深谙奇谋秘事，真是奇怪的感觉。
案上只放着笔墨纸砚，再无其他，倒也是朴素简单得很。摊前书着八个大字：“每日三课，卦满即止。”齐璟一睨，心道好狂的口气。
齐璟正往玉虚谷的路上，医馆也不在这条街上，与大姐齐琳一起抱着女孩过去，姑且由着那陶先生把一只洁净的手覆在行乞女孩的额头，齐璟看他的那只手掌形修长，肌肤光洁，视线挪到他脸上，除却眼角的一两尾隐隐约约的皱纹和蓄着的一小撮胡茬，再也没其他能体现他的年龄来。
陶先生盯着女孩的脸，脸色风轻云淡，胸中似有成竹，冲着齐璟齐琳懒懒一笑，笃定道：“这孩子没事，一会儿就醒。”听着是个中年男子沉稳的声音。
齐琳也细细地察看了女孩五官面色，她幼时自学过医学书籍此时也看不出什么，反问道：“先生如何断定？”
陶先生坐回案首，温和一笑，气定神闲，语意自信而狂狷，道：“鄙人所专的就是这个。”恍惚之间让齐琳觉得他这个人似乎无所畏惧，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泰山压于顶依旧故我自在，不知不觉之间心底对他产生敬意。
刚刚这么说着，齐璟发现怀中女孩竟然真的双眼眼珠转动，睁开眼来，好像思绪还在千里之外，不明白方才经历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刚才可能还只认为只又是个讹人钱财，卖嘴皮子的江湖术士，但此时对眼前的这位神秘陶先生也生出几许钦佩服气来。
齐璟忽然心生玩味，放开讨乞女孩，行至案前，冲着他道：“陶先生既然有如此神通广大之术，那请先生帮着测个字如何？”
陶先生看着齐璟，突地一笑，眼角都笑得弯了起来，道：“无妨。那小姑娘的这卦就是不才今日的第一卦。”说着给齐璟递过来质量上乘的宣纸和狼豪，齐璟也不知他瞧着自己有什么好笑的，心上只道真才庸才一试便知，便执着笔在宣纸中央大写一个“虚”字。
陶先生接过宣纸，眉头合紧，神色认真，似乎在沉吟思索。一会儿放下纸，溢满光彩的眼睛中映着齐璟月白的身影，道：“小姑娘所求何事？”
“问前程。”干净利落。
陶先生盯着齐璟，又是展眉笑开，道：“七字在中，业字在底。想必小姑娘此行是学艺而去，虎子当头，姑娘出身高贵，自然能如愿以偿，前程锦绣，光彩照人。”
齐璟只当身躯一震，打量他的眼神不复当初的随意浪漫，端正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人，他自己只随便出了个字给他解，不想他当真如人所说的神卦，字字珠玑，揣测之词也是准确无比，暗想此人身怀异术，或真有无量之才，若是用于朝政，必是社稷之福。
陶先生嘴角含笑，仿佛看透了齐璟心中所思所想，道：“姑娘可是宸国齐重华齐相之女？”
“正是。先生可认得家父？”齐璟与齐琳相看一眼，不知一个游荡乡野，看上去尚还年轻的方士竟然对父亲名讳知晓得如此通透。
陶先生摇头不语，浅笑浮在脸上，道：“鄙人庸俗不堪，有闻达诸侯之愿，追名逐利之想，窃欲姑娘代以引荐。”
“先生客气。如今天下一分为四，宸国是风中浮萍，未能根固。先生能出山辅助宸国，实乃宸国大幸。我为先生写封信，先生执信前往国相府去，家父自然会接待先生。”
陶先生听完齐璟一番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用幽深的明眸望着齐璟齐琳，道：“荐信之德，鄙人铭记。”
天际朝霞微红，在齐琳面颊上笼罩了一层绯色，她转过头深深回望了一眼那神秘的逍遥子，与齐璟一同钻进了马车。
马车之内，师傅已经正坐其中，他心爱的酒葫芦中定然装满了琼浆美酒。在她们进去的时候正看见师傅啜了一口美酒，脸却是朝向外面的，想来方才之事已经被师傅尽收眼底，面上却是少见的凝重正肃。
“他叫陶闲子，江湖上有‘闲敲棋子落灯花’之称，却没人知道这句蕴含了什么意思。据说他曾在启国游历，受过启国世子的赏识。在仕途正好之际也不知什么原因，他自个儿辞了官职，只留了一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注2）”，拜别了世子，世子多番挽留不住，任其重新游走在江湖之中了。”师傅开口解释，放下帘子道，“此外再无任何可循消息，倒也确实是个神秘的怪人。”
齐璟道：“确实是个难以让人捉摸透彻的人，世间万物都纳入了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真是奇人。”
马夫正要驱车前进，忽然车厢外有个朗朗少年声急道：“姑娘，且慢！”齐璟一听，揭开窗帘，往外一看，却是方才弹琴之人的佩剑下属，齐璟想自己与他主人未曾谋面，只不过几语之交，想不通会有什么事，疑问道：“可有何事？”
那佩剑少年看上去约是十五岁上下的模样，从样子上看倒是淳厚耿直之人，只见他从窗栏中递给齐璟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少年的眼睛直望齐璟，耳根有些微红，道：“这是我家公子请姑娘吃的，只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有缘再会。”齐璟瞅着这个少年，尚兀自疑惑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少年已经快步赶上前去了。
马车的轮子滚动起来，喝着醇酒的师傅斜看了一眼一脸茫然的齐璟，摇了摇头轻笑一声。齐琳揭开帘子看着渐渐远去的“每日三课，卦满即止”八个大字。齐璟一头雾水，只望着手中的这串来意不明的冰糖葫芦发呆，心中默念；一片冰心在玉壶？
有些莫名其妙。
陶先生还在市集上等着他的第二卦，第三卦，案上摆放着齐璟书写的一封信，还有之前写的一个“虚”字，字迹行云流水，姿态大气，完全看不出是个小姑娘书就的。
虚，好景虚设，盈虚消长，还有飘渺变幻之意呢，陶闲子口中喃喃。徒留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高山流水·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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