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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芝兰玉树 ...

  •   牛车已渐至朱雀桥处。谢安再度想起王蓝田的信,然而这时候浮上他心头的并非是王蓝田父子那两张温煦倦怠的脸,而是谢家小儿辈们那一张张生气勃勃的面容。不止阿封,还有他最为怜惜的胡儿(即谢朗),还有最是机敏的阿羯(即谢玄)与令姜(即谢道韫)姊弟,还有事事极尽人意的末儿(即谢琰)。自然,他所心心念念的还不止是他们几人,只是每回想起谢家子弟,最先出现于他脑海中的,必是这几张脸庞。
      已有大半年不见,如今的阿封,可是与万弟越来越相似了?
      上回夫人来信时,曾说胡儿到了建康以后,疾症似有加重的趋势,不知如今调理得可还好?
      阿羯与末儿是最为投契的一对,也是这辈子侄中最为聪颖稳健的双璧,理当不会出什么差错才是……
      还有令姜……
      年前刚出东山的时候,她到建康府邸看他,言语间尽是对凝之①的抱怨之词,而今也该过上安宁日子了罢?
      夫人常对他说:你啊,是否对少儿们过于溺爱些了?从不曾见过有人对子侄顾念至此的,即便是琅琊王氏的人,也不过只及你的一半吧。
      谢安便答她:难道夫人不是也与我一样地纵容娇惯他们么?
      夫人答:那是因为非如此不可啊。阿瑶与末儿是我们的孩子,我宠爱他们自是不必说的。据兄早去,以胡儿的身子,若不得我们照拂,也不知该成什么模样……阿羯与令姜也是如此,奕兄把他们交托予你,难道我不该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儿女一般悉心照料吗?只是我是妇人,以你们男人家的心思,总不该如妇人一样耽溺于此处吧。
      谢安对她说:夫人尚且如此,难道我就不会有同样的想法吗?这种事情,竟然也是有畏男女之别的?即便说我一介男子在这种琐事上过分留心,也不应招人非议才是——他们是我们谢家未来的支柱啊!正因为有我们这样细心的荫庇,他们才能够成长为修正美好的乔木,更何况溺爱娇宠他们是夫人所做的事情,我所做的只是教会他们如何去明辨是非,教会他们如何去留心读懂这天地万物而已,这些难道不是我应尽的职责吗?
      夫人莞尔一笑,不欲与他继续争辩,转身去寻次姑做绣活去了。
      至朱雀桥处,拉车的小牛忽然耍起了性子,停在桥下再也不愿动弹,就此耽搁了不少时候。众人正焦急时,谢安忽然探身而出,径自下了车。侍从随上来,面露愧色,结结巴巴地唤道:大人……却被他一声朗笑打断了。
      昌意啊。
      大人?
      由这望去,是否已经可以看见府里的那株柏将军了?
      大人,何止是树啊,连屋檐角都可以瞧见了。
      谢安心神一震,积郁了多日的闷气就此消散。那么,我们就这样行过去吧。
      不等侍从打伞跟过来,他便甩开步子向前行去,忽然桥畔的几株小黄花映入眼帘,经受了雨水的浸润,越发显得动人可爱。谢安捋起袖子,低下身去拈起一株,就这样捏在指尖,一路轻快地往乌衣巷行去。

      还未至朱雀桥的时候,昌意已经遣了另外一个侍从到府中报信了,此时谢家老小皆已素衣而出,紧列在谢宅门外等候谢安来到。仆从们撑起的纸伞在半空中连成一片,仿佛遮蔽了天日一般,灰蒙蒙的压得整条小巷都透不过气来。
      谢安的到达,比众人预想中的都要晚了些。刘夫人②站了一会,猜想谢安是否因什么事耽搁了,便要谢琰前去察看。她忘了谢琰这两日着凉,人正懒散着不欲动身,一时几位叔伯兄弟的眼光都落在谢琰身上,他却仿若无人似的,兀自合紧了袍褥闭目养神。是谢瑶不声不响地站了出来,自告愿代阿末前去,这才替刘夫人解了围。刘夫人看看谢瑶离去的身影,又回身望了望谢琰自在的模样,心中若有所思。
      三郎啊三郎,瞧你的两个好儿子。末儿与瑶儿,究竟哪个才是我的亲骨肉?刘夫人想了想,忽然在心底里笑话起自己的糊涂来。末儿与瑶儿,自然都是自己的亲骨肉。难道只因瑶儿是从前的夫人所生,就算不得是她的孩儿么?儿子是她看养大的,怎能让一个已死的人将他平白占了去,她可不是这样轻易就能让人得了便宜的角色。
      这一辈子,算是叫这姓谢的一伙豺狼,给吃定了。
      看见刘夫人的一刹那,谢安竟在心里暗自咕哝一声:坏了。瞧夫人的神色,怕是在怨我了罢。刘夫人那仿似哀怨又仿似慧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好像是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利的谴责一般,让他有些羞赧。
      三郎啊三郎,瞧你这闲适的模样,当你从朱雀桥上一面悠然地行过一面观览两边建康的丽色时,可曾想到这一家老小为了迎你,已在这里枯站了大半个时辰了?这还是下雨天呢。
      谢安略一垂首,望见手上的小黄花,心一动,当他走入谢家支起的铺天盖地的雨篷时,他便一把将刘夫人揽过,把手中的小花儿插在她的发髻上。
      不止刘氏,瞧见这一幕的女子们,都掩着嘴羞怯地笑了。

      叔叔。
      忽然谢家的这一群少儿郎们,仿佛是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垂首作揖,在这淅沥的小雨之中,向惨淡了整一年的谢万时代告别,满怀期冀地迎来谢安石的东山时代。谢安的心莫名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似的,竟说不出一丝话语来。
      从今日起,我所要承受肩负的,将是多么重要的责任啊。
      好你个谢万石,竟能这样洒脱地抛下这些小儿们翩然而去,将这整个家门的兴旺与繁荣都寄托在我的身上,难道你是嫉恨我为了隐遁于尘世,不愿与你一同在宦海里沉浮,而是选择在东山度过了十几年悠然闲适的时光,所以才想要借此让我吃一番苦头吗。
      倘若你果真是这样想的,那么这时候,你就该满足了吧。
      刘夫人悄悄拉了谢安的手,首先走到谢朗身旁。
      胡儿,快见过你叔父呀。她说着,眼光瞟向了谢朗身旁的王藉。
      谢朗微躬的身躯缓缓直起,苍白瘦削的脸一如半年前的模样,没有分毫改变。叔父。谢朗开口唤谢安的时候,谢安直勾勾地盯着谢朗的脸庞看,心想,胡儿与他父亲,长得果真是极不一样的啊,据兄当年的神采,怕是要比胡儿精干许多吧。从谢朗脸上探得的病兆,使谢安深为不安,心里隐隐生出这样的忧虑:
      以胡儿的情形,不知他还能支撑过多少个春秋呢?
      他就这样停驻在谢朗面前沉思着,一时入了神,也没有留心到周围的人眼中渐起的疑惑与迷惘,只有谢朗仿佛读懂了他眼神中的那抹焦虑和忧愁,勾起嘴角惨然一笑,缓缓向后退去。谢朗妻王藉抬脚一步上前来,娇小的身躯紧紧倚在谢朗侧身后,抬起脸唤谢安道:叔父。
      谢安顿时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王藉已然与谢朗并排着,不期然地映入他的眼帘。
      是阿庄③啊……
      是,阿庄见过叔父。
      谢安歪着头,心里纳闷着,怎么才大半年不见,阿庄就已变了个样呢?这些小儿郎们,长得真是快呀。还是说,是我已然老去了?他们是新出的绿芽,只一场雨水,一日艳阳,就能飞快地窜起直长,而他自己,却好像是新木上的老枝,虽然刚直粗壮,却是在一天天地消亡了。
      仿佛是为了寻求另一个实例来印证心中所想似的,谢安偏过脸,伸手扶起了谢朗身旁的一名稚子,乍一看,似是一张略为陌生的脸,再仔细瞧去,谢奕的神情模样就此在他脸上化开来,融入到了这张少儿的面容中。
      叔叔。谢玄站在少儿的身后,扶住他的肩膀道,这是康儿,叔叔此前,大约是没有怎么见过的吧。
      哦,这就是康儿么?谢安端详着谢康的脸,忽然百感交集。这是谢康啊,是奕兄与安丰的康儿④啊。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于是不自觉地摇摇头,松开了抓着谢康胳膊的手,转而看向谢玄。
      阿羯……
      谢安第一次在这些子弟之中,看到了自己所认为的谢氏的顶梁。阿羯看起来是这样的好,即使在谢氏子弟之中,也难以找到能与他比肩的人物,日后谢家,大约就要靠他了罢。刘夫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拉了拉他的衣角,说:末儿在这,你也不看看他么?还有瑶儿……
      夫人这是看我赞赏阿羯,心里有所不甘呢。谢玄期盼似地看着谢安,冀望着能从他这里得到只言片语,然而谢安只是摇摇头,将手放在他肩上轻拍了拍,继而便转向了谢瑶与谢琰两兄弟。谢玄颓丧地垂下头,片刻之后才又挺直了胸膛,脸上渐渐重现出了先前的神采。谢安打量了谢瑶与谢琰半晌,目光徐徐地投向刘夫人。夫人的脸色红扑扑的,骄傲而自豪。
      三郎,瞧我给你养的两个好儿子,不比阿羯逊色罢?
      谢安一时兴起,背着人群对她眨了眨眼。是不错啊,瑶儿与末儿。只是他们啊,还太年轻了。阿羯也一样,还有胡儿,都太年轻了。对他们来说,前面的道路还长得很,光是靠他们自己的气力,是不足以攀过这重重的高山峻岭走到尽头的,所以还需要我来替他们将山路凿开,他们才能借此一步步向上攀爬,如此才不费力啊。
      只是他所想的,这些青年子弟们中,不知有几个真正能懂得?

      安伯。
      谢瑶与谢琰左右让开,远远地谢安看见谢韶从里屋夺门而出,一路飞奔至他面前,就着湿滑的泥地屈膝跪下。
      安伯,小侄在这儿见过安伯了。
      从江陵到建康,山重水远千里迢迢,谢安一路上所积蓄的哀思在见到谢韶的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了。他颤抖着将谢韶扶起,搂着他的臂膀不住地念道:
      阿封…阿封…安伯来晚啦,来晚啦。
      他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对谢韶说的,不如说是对谢万说的。那是他最为珍视的万弟啊!万弟还那样的年轻,前些年见着他的时候,他还是那般的神采飞扬,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旁人总要说万弟比他还要年轻上几岁,哪知道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化作一抔黄土,连送都来不及送他一程。
      闻者伤心,谢家一门老小看见身着孝服的谢韶伏在谢安肩上不住地落泪,都忍不住红了眼睛。谢家的女子们纵情地放声哭泣,哀戚戚的一片传遍了整条乌衣巷。然而与那日谢万大殓时的情形相比,这哭声还是略有不同的,那一日响彻建康的鸣泣,是撕心裂肺的哀恸,其间恐怕还夹杂了些许的怅惘。谢家的未来在何方,谢家的明日又将是如何的一番景象,这些都是她们所想象不到的。看不见出路的女子们跌跌撞撞行走在青石路上,一面回忆往昔的美好,一面迷惘着来日方长。
      而今,她们总算从谢安的归来之中,看到了谢家明日的希望。
      新的一轮红日,就将由此冉冉升起。

      直到进入厅堂里坐好了,谢安才想起,方才的迎行队伍里,好像始终不曾见到一个人的身影。
      令姜……
      令姜在哪?

      注释:
      ①谢道韫嫁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故事开始的时候,谢道韫已经出嫁。
      ②谢安的妻子,文中设定是谢安的继室,谢琰和谢昭的生母。谢瑶是谢安元配所生。
      ③即王惠庄,谢朗妻子、谢安故友王胡之女儿王籍的小字。
      ④谢康,谢安长兄谢奕的第八子,因为小安丰谢尚死后没有后继子,所以将谢康过继给了谢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芝兰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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