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从江陵到建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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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谢安入建康的时候，天色是灰蒙蒙的一片，小雨淅沥，伴着深秋的冷风，雨丝由车前渗入车内，润湿了他大片裤裙。眼见家门将近，牵牛奴不禁有所心焦，牵着牛走得有些急了，一路青石崎岖不平，车内所置的凭几也随之颠簸了一晨间，时而陷入水滩之中，轮下一滑，车身骤然一晃，颇显狼狈。随车的侍从呵斥了牵牛奴几声，转而又劝谢安稍往里坐，外面雨点虽小，但建康深秋天寒，若湿了身着了凉，也不是轻易能够转好的。主人体谅他的苦心，收了收裙角稍往里挪，倏然又想起四弟谢万年少与他相倚牛车游于会稽山水的往事，不禁又怅然起来，只是伤感之间，却还多了一分羞惭和迷惘。
这时想起，就连谢安自己也不知此次辞官由江陵归乡，究竟有几分是思及万弟，几分是畏及桓温。万弟自小是与他最亲近的，也是他最为顾念的，初时丧讯至桓温帐下时，平日朗如清风的谢安竟是悲痛难以自抑，当着众多人的面放声恸哭，就连郗嘉宾①这样的人，也不忍多指摘他半分，若硬要说他这是强装出来的，未免也有些不及人情了。及至他向朝廷奏明请求为谢万归家服丧，又飞快地收拾了行囊去见桓温时，兄弟间真切的哀思仿佛又有了些许的扭曲。
桓温不是不知道，谢万的死正巧给了谢安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离开他桓温从而复归朝廷的借口②，这样的时机不可多得，谢安候这机会候了有大半年了，这时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也不是不知道，谢安这一走，此生大约再也回不来他这儿了，或许为敌，或许相安无事也未可知，但总不会再是他桓温的人了。以前虽知道谢安的心从不姓桓，但好歹人留在这儿，胳膊肘要往外拐，也不至于拐到建康去，嘉宾总可以想到方法制住他，只是他这一去……
这一切都要成空了。
谢安叹了一声，带着他自有的浊音。桓温终究还是放他走了，而且是安安好好地放他走了。他走前，嘉宾必不会不曾向明公③进过谏言。嘉宾向来识人极深，而谢安也无谓在桓温面前藏得一丝不露，他的心思，大约明公和嘉宾都是明白的，只是明公或许能容他如此，嘉宾却不能容他。只是谢安自有这样的自信，桓温是不忍杀他的，在某种程度上，桓温是懂他的，而他也懂桓温，即便立场不同，他们竟也可以在偶时成为真正交心的知己，就如大哥奕与桓温一般④。或许桓温还会顾念旧日与谢奕的情分 ……桓温是一世枭雄，也许大约离魏武只有几步远，但一世都及不上魏武。
明公太重人情了啊。桓温不是魏武，倒有几分楚王的意味。他有野心，却也有太多顾念，而这两者，总是不能得兼的。篡位者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走上这一步，便已然要背上不忠不仁的恶名，而桓温…桓温却是怜惜自己声名的人，年轻的时候他曾说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年，如今年纪渐长，此心却悄悄消减了。
嘉宾是谏士，爱动嘴皮子，不爱动手。即便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只会施施然地往桓温耳朵里送疾风，仅此而已。而如今的谢安…想到这里，谢安嘴角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如今的谢安，在郗嘉宾的眼里，大约能算得上是个祸患，但也还及不上“万不得已”这四字，因而连嘉宾都不愿费力为他在桓温面前大肆鼓吹一番，只不温不火地回应几声，就此也罢了。
就这样，谢安安然地回到了建康。
过豫州时，王蓝田⑤曾有书信与他，劝慰他不要长久沉湎于哀痛之中。又说王文度⑤曾向他忧虑道，安石与万石向来亲密，万石忽去时安石不在身旁，如今将入建康，怕安石未免要触景伤情，感怀伤身。对此王蓝田却不感到忧愁，因为谢氏的一干子弟在万石故后皆已迁回建康宅中，安石此去江陵已有大半年时日，许久未见这些少儿，当他看到谢家子弟出类拔萃的风流模样时所涌起的欣慰之意，应会使心中的忧伤多少消减一些吧。
谢安心想，王蓝田真可算得上是我的知交啊。王文度虽然也算是当世俊才，比起他这清贞直率的父亲，却还是有所差的。然而就谢安看来，王蓝田信中反复言及的“谢家子弟”，指的多半还是阿封（即谢万子谢韶）吧。也难怪王蓝田对他这样赞赏，像阿封那样出色的人物，且不说太原王氏，就是琅琊王氏里，又有几个能及得上他彦秀的呢？收到王蓝田书信的当晚，谢安随即就着昏暗的烛火回书一封，说：文度在建康，大约是常常能见到阿封的罢？想到阿封如今的毓秀模样，不是我这做伯父的功劳，也不是我那不成器的万弟的功劳，而是有王公与文度在旁时时教养与提点，才能有今日的阿封啊。
谢安的这封回书，虽有几分真情实意，但还是恭维的话居多，不能作数的。阿封是万弟的独子，母亲王荃恰是王蓝田的独女，得王蓝田父子的照拂，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是阿封自小长在会稽，而王蓝田长年久居扬州，与谢安相比，也不见得能多见得阿封些。然而对谢安而言，这回书却是非写不可的，这些恭维话也是非说不可的。从前他居于东山未出仕，朝堂上的事与他无关，自然可以不去理会这些人情琐事。后来到了桓温处作司马，碍于桓温属官的身份，他也不便与他们频繁往来。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谢安才敢堂堂正正地与他们互通交好。不仅是王蓝田与王文度，还有他们身后的太原王氏，还有琅琊王氏，还有琅琊诸葛氏、沛国刘氏、颍川庾氏……这些高门士族，但凡有点名声的，且又是他看得上眼的，他都得小心翼翼地应对周旋，不能有半点懈怠。晋朝的天下是司马家的，更是这些士族门阀的，而今谢家正是衰微的时候，朝廷上并无稳当的可凭依之人，若想重返朝堂，必先得过了这些士族的关才是。
想起大半年前，谢安将要入桓温帐下的消息传到江陵，江陵不少名士久慕东山之名，都对他的到来翘首以盼。唯有郗嘉宾，在唇舌上从不留予他半点情面。依他的意思，谢安风流不足，簪缨不足，两处都沾上了边，却两处都不讨好，两处都做不尽，像这样反复无常、朝秦暮楚之人，实在担不起名士之名。闲话传至谢安处，却不见他有半点气恼，只是抚着琴一面不间断地弹奏，一面心想：
一切都是为了谢家，一切都是为了晋室啊。
而今，他所要做的，就只是要让这些鼎立于江南各处的高门士族们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一切都是为了晋室，一切，都是为了这司马家与江左世家所支撑起的江山。
这就够了。
注释：
①郗超，桓温谋士，字嘉宾。郗超少年早熟，聪慧过人，但为人品性颇有争议。谢安出山后曾为桓温帐下司马，与郗超关系不很融洽。
②此时桓温手握重兵镇守于江陵，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对朝廷形成了极大的威胁。
③明公，即桓温。
④谢安的大哥谢奕曾为桓温的司马，与桓温关系甚笃，桓温称其为“方外司马”。故事开始时，谢奕已经故去多年了。
⑤王述，东晋官员，被封为蓝田侯，因此人称王蓝田。女儿王荃嫁谢万，生谢韶。下文中提到的王文度指的是王述之子王坦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从江陵到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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