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姊妹 ...
-
当谢安在谢家宅中遍寻谢道韫不得的时候，谢道韫正坐着牛车，在愈来愈大的雨点中穿梭而过，往城郊处的一所宅院去。一路上她都不曾开口说过话，只是懒散地靠在车厢内，盯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味地发怔。
车子打横绕过朱雀桥的时候，她忽然直起身，说道：我仿佛看到叔叔的车了。
赵驹问她：是说东山大人吗？
谢道韫点头。是啊，是安石叔叔。今天是他回建康的日子。
那就不足为奇了。赵驹说完，就此沉默了片刻，忽然又说，让车子停下来罢。兴许那正是东山大人的车呢？
谢道韫笑道，那是他的车，我认得的。不过，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赵驹低下头，两鬓落下的垂发遮住了她青黄青黄的脸庞。是我的错，她绞着手绢，略微有些不安，这时候，您原该在宅子里迎他的。
谢道韫上身前倾，伸手覆在赵驹的手上。赵驹的手不比她们姊妹几人，这是一双干惯了粗活的手，指间布满了茧子，又糙又厚。谢道韫被微微刺痛了，握着的双手紧了紧，细心安抚了她一番。
叔叔这一回来，多半是不会再走远的了。
哪里像他还在荆州的那会，捎封信都还要花上个十来天。
如今都在建康，什么时候见不着呀。
就这会，你的事更要紧些。
她知道赵驹听了这些话，心中必是很受她感动的。按说这事情本不该由她来管的，然而只要是谢家的事……
只要是谢家的事，无论是大是小，她都是无法置之不理的。即便如今她已经出嫁了，即便连王家的孩子她都替王凝之生下了，她都还是谢家的女儿。此生能够生为谢家人，哪还情愿入其它家的门楣呢？比起谢家，比起她的叔伯兄弟们，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还有陈郡袁氏，等等等等，那都是些多么俗不可耐的人啊。
能够生在谢家，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正因为深深地感触到了这一点，她才无法放任赵驹不管，就连谢安回建康的事情，她也可以搁置在一旁。
她把她这时所想的，一字一句说与赵驹听。她盼望赵驹能够与她怀有同样的心情，同样的自豪与骄傲，同样地为这不朽的家族所书写的风流篇章所打动，所激撼。然而赵驹只是将她的面容深埋在枯干的长发下，对她所说的事情充耳不闻，丝毫不为她所动。
谢道韫忽然有了些许的退缩。她原以为赵驹不过是个普通的下女子，柔弱而卑微，却不知道她身上竟然还蕴藏着这样强大的心神力量。她莫名地就为这股气势给压倒了。
这时她才开始有些好奇，像赵驹这样的女子，究竟会生出怎样的一个孩儿来呢。
那是升平五年的深秋，公元361年，穆帝①的傀儡政权迎来了一个终结，而笼罩在桓温阴影之下的哀帝②时代才刚刚开始。在那一年里，穆帝司马聃在度过了十九个春秋之后骤然病逝，这个消息对于谢氏族人来说无疑是让人颓丧的。尽管朝权都掌握在会稽王司马昱手中，年少的穆帝并不见得能为谢氏荫庇多少，但流在二者身上那不可磨灭的谢氏的血液，却始终将他们紧紧相连在一起。穆帝一去，谢氏仿佛失却了一个精神上的支柱，陷入到无边的空落之中。
还不及谢氏族人回过神来，琅琊王司马丕已经瑟瑟地坐于建康宫中，遥望西面桓温之所在，一阵心悸。新帝登基，本应该是充满了新的期冀的时候，这意味着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翻开属于自己的历史篇章，然而在那时，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哀帝的未来，或是说，是在桓温高压下晋室的未来，因而每个朝臣的脸，都是愁云惨淡的。
连带着整个建康，都是一样的凝重阴沉。
然而谢安重归朝廷的道路有多艰难，所面对的形势有多复杂，都与谢道聆③无关了。这是谢氏男儿和谢家妇所应该忧愁的事情，对于她这已经出嫁了数年的谢家故人来说，早不该为娘家的事操心了。出嫁以后还在娘家徘徊流连的人，全建康只长姊谢道韫谢令姜一人，但凡是有些教养有些妇德的女子，都是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的。
更何况，在谢道聆看来，自己的叔伯兄弟都是极优秀的，是建康子弟当中最为出色的。既是如此，还有什么难题是他们解决不了的呢？倘若连他们都奈何不得，任凭她再怎么操心，也是徒劳无益的啊。
因而在谢家满庭芝兰玉树都集在乌衣巷里为谢安的归来而欢欣鼓舞的时候，谢道聆依旧缩在东城郊外的范家偏院里，一心赶着为阿襄织补寒衣。屋外雨势越来越大，伴着冷风簌簌地刮进了屋内，她抱起一堆碎步飞快地缩进里屋，一面支使着侍女把各屋的门窗关好了，一面把阿襄的旧衣放在床中摊开来，细细地端详着。
有些日子不见，阿襄的身量必是有所长了吧？
她只这么个女儿，本应该时刻带在身旁日日娇惯着的，然而当范夫人抚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地说着范少连少时轶事的时候，她咬咬牙，一狠心就把阿襄推到范夫人怀里去了。就时人的眼光来看，少连是不孝的，与父兄交恶，连累得老母为他日日以泪洗面，实在是不很像话的。谢道聆以为这既是范少连犯下的过，她就要多少替他弥补一些，而弥补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才几月大的女儿送到她祖母那里让她代为养育。
那日范少连回家见不着阿襄，急得额上直冒冷汗。等谢道聆把前因后果与他说了一遍之后，他忍不住大骂她荒唐且糊涂。谢道聆挺直了胸膛，直面她那气得脸色直发青的丈夫，以从未见过的好文采声泪俱下地斥责他不孝不悌，还连累到要妻子和女儿来为他收拾这残局，字字珠玑，动人肺腑。
听着听着，范少连不禁由怒转笑。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妻子，仿佛不是往日的那个谢道聆，而是活脱脱地成了又一个谢道韫。于是他开口对她说：
你果真是谢家的女儿啊。
谢道聆忽然噤声不言了。范少连以为她气恼了，正想劝慰她两声，忽然见她转身入了房内，把范少连落在门外，整晚不让他进屋。
这是婚后的第一次，谢道聆意识到了，即便自己不再把谢家的事情挂在心头上，即便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作为范家妇的角色之中，她始终都是摆脱不了谢家的影子。她的身上被深深地打下了谢家的烙印，怎么去都去不掉。
从这时候起，她才开始打从心底里接纳了同时兼有王家妇谢家女两重身份的谢道韫。
谢道韫没有让人通报过，也没有向主人家打过一声招呼，就大喇喇地让牵牛奴将牛车赶到范少连府中的后院，孤身一人带着赵驹直闯范少连府。
即便身披蓑衣与斗笠，赵驹还是被雨淋湿了不少。谢道韫自作主张地把她安置在偏房，又让人给她煮了一碗驱寒汤送去，等到她安定了下来，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去找妹妹谢道聆。
少连这处地方可真冷清啊……
谢道韫不太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才会让范少连和范汪闹到了这样父子相离的地步。他们范家的事，她是不打算理会的，只是妹妹在这里，她总是见不得她随范少连吃苦的。
罢了罢了，谁知道她觉不觉得自己是在吃苦……兴许她正乐呵着呢……
阿聆就是这鬼脾气。
从侍女那里得来了消息的谢道聆早等候在厅堂里，看到谢道韫一声宽袖衫裙翩翩而入时，做妹妹的心想，长姊这些年来，可真是丝毫未变啊。
不论是相貌，神态，还是气度，都与她当年做姑娘时的模样并无二致。
难道连王家那样森严的高门大族，也未能使她的这份林下之气有所消退么？
阿聆啊。谢道韫一边叫着她一边向她走近。
是，长姊。
只见谢道韫柳眉微挑，说，你这小院可真难找。
谢道聆不禁忍着笑，答她，是，少连爱清静。
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姐妹间的情缘可真是奇妙啊，谢道聆想，一面看着谢道韫靠在堂上懒懒地睡去，一面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吩咐莆儿把屋门合上，说，外头风大，令姜身子骨不很硬朗，吹了风怕要着凉的。莆儿麻利地做好了，回来复命时同她嘻笑道，娘子待大娘子可真是好，明面上看着好像挺不对味似的，可心里却还是紧张的。
谢道聆说，做兄弟姐妹的，可不都是这样的么。
在她还做姑娘的那些年里，她时常会想，上辈子她必是亏欠了令姜，今世特地来还她债的。令姜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奇女子，然而一旦这样一个奇女子做了自己的亲姐，事情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自小令姜就是这样的人，她心知道自己是优秀而出挑的，因而便肆无忌惮地极力挥霍她这不常见的资本，使自己凌驾于众人之上，这众人之间就包括了她幼小的弟妹们。谢道聆对她屈服惯了，也从不曾想过要去超越她，只是看见她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难免会有些不痛快。但她想，这些都是姑娘家都有的小脾气，年纪大了，也就渐渐没有了。这时候令姜就在她面前，她哪会真心地厌恶她呢。
做兄弟姐妹的，可不都是这样的么。
她伸手拨了拨谢道韫微湿的鬓发，随即又叫了婢女去给她熬驱寒汤。忽然她想，令姜也许是过得很寂寞的。以她的才情，遍寻整个建康恐怕也找不到有几人能与她相较，像凝之那样的人，如何能够让她感到有所慰藉呢？这一想顿时就让她生出了一丝怜悯。一会送汤药的婢女和她说起赵驹的事情，她才知道谢道韫是带了人来的，于是推醒她问，长姊。
听说长姊是带了女客一并来的，怎么不把她领过来见一见呢。
她把汤药递到谢道韫面前。谢道韫嫌它苦，只小啜了一口，随即就把它搁到了一旁。
她受了凉，我看偏屋空着，就把她带到那儿去了。
没跟你提起就擅自做主，你总不会怨我的罢。
长姊言重了。只是今日叔叔才回建康，长姊也不去看望他么？
谢道韫斜眼睨她，你不是也没去么。
长姊与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无非就是你善做乖觉的好媳妇，我却只愿做我自在的谢家大娘子，如此而已。
谢道聆不想与她争论这是非，只好说，你我各有所好，长姊喜欢就好。
嗯。谢道韫随口答应了一声，并不太把谢道聆的话放在心上。这之后两人相顾无言了半晌，末了做长姊的才悠悠开口道：阿聆啊。
长姊请说。
你这里……可还有空置的院子可住？
谢道聆脸色微变。有是有，可长姊要做什么？
她虽知道令姜素来与王凝之不睦，但这日子果真已过到要闹别离这样的程度了么？
我不做什么。谢道韫忽然就乐了，拉着谢道聆哄道，你脸色莫要这么难看呀，纵是我想离开王家，也该是回谢家去，总不会到你这扰你们清净的。
谢道聆这才放宽了心。令姜自小随性惯了，又受人娇宠，主意又是平常人难以企及的多，听说嫁人以后似有所收敛，然而本性这种东西，大多都不是轻易能够改得了的，倘若真有这么一天，凝之再不能制住她，也许她真会就此……
那也犹未可知。
那是什么人要住？
谢道韫向偏房努了努嘴。是她要住。
长姊，谢道聆问，那女子是何人物？谢道韫不答她，她便继续追问，听下人们说，还是个有肚子的？
谢道韫这才点了点头。是啊，约莫有四个月了罢。她那肚子显得很，我生孩子的时候，五个月了，也不见得有她这样的身子……
长姊何尝招惹起这样的人来了，还到处东躲西藏的，留在你那儿不成么。
不成。王家的人，嘴碎得很，我就怕她受不住。
呵，还有脾气呢。
阿聆。谢道韫转过脸看她，有那么一瞬，谢道聆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早逝的父亲，那眉眼可真像啊。谢道聆心中一怯，掏出绢子按了按额角，在这姐妹对峙中，气势已然输了大半。
阿聆，你回我一句，留还是不留。
谢道聆是犟角色，撅着嘴说：我不留来路不明不白的人。
谢道韫叹了一声。那好，你听仔细了。
她是谢家的人，她所怀的，是谢家的骨肉。如此，你留，还是不留。
谢道聆偷偷瞥了谢道韫一眼，谢奕的仪容似乎还未曾散去。她又哆嗦了一下。父亲，你怎这样偏心呀，都是同个爹娘生养的，你就偏她。
嘴上却说：你待我与少连商量商量。
谢道韫得胜了，笑道：那好，我与你一起等他。
注释：
①晋穆帝司马聃，东晋第五位皇帝，公元361年卒，年18岁。穆帝幼年继位，由母亲禇太后（禇蒜子）掌政，禇太后的母亲是陈郡谢氏族人，从辈分上来讲，谢安应该是她的堂舅。
②晋哀帝司马丕，东晋第六位皇帝，初封琅琊王，因为穆帝死时没有子嗣，所以由他承继帝位。哀帝登基时，桓温的势力正在逐日壮大中，已经明显地威胁到了皇权，在位几年的哀帝实际上只算得上一个傀儡皇帝而已。
③谢道聆，谢道韫长妹，谢奕的次女，嫁顺阳范少连。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姊妹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