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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私念 ...

  •   兴宁三年的四月已经过去了一半,十来天的时日里,王籍却连谢昭的一面都不曾见到。往时她总是与谢宝、谢真相伴来看她的,如今却只能见到谢宝和谢真两人略显孤单的身影,没了谢昭喋喋不休的聒噪声响,就连屋子也显得冷落了许多。
      王籍对谢朗说,平素昭妹在的时候,只嫌弃她聒噪,如今见不着她了,心里倒是怪空落的,也不知她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谢朗听完后,只讪讪一笑,脸色很不痛快。他是很少会露出这样尴尬而难堪的神情的,这让做妻子的感到惊讶而疑惑。她有许久不曾出过这院门了,外面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很清楚,也很少会去过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心里满满装着的都只有她未出世的还不及五个月的孩子,旁人的事情她都无暇顾及。而如今她的胎儿已然安稳下来,她就有了这样的闲心,要去管别人的闲事了。
      谢昭她,到哪儿去了呢?
      谢朗不肯说,王籍也不敢问,因而她只能转向谢宝和谢真去寻求答案。谢宝为人谨慎,人也精明,轻易是不会被人套出话来的。谢真年岁虽小,是这府中最藏不住话的一个,有天她去给王籍送干艾草叶,王籍拉了她坐在身侧,只云淡风轻的一句“你昭姊近来都在忙活些什么,就连我这儿都不愿过来了”,就换来了她一下午的故事会,从正午当空的毒日头喋喋不休地讲到了傍晚的日薄西山,千回百转跌宕起伏,就是茶馆里说书的也未必及得上她这儿精彩。
      然后王籍就知道了,有关谢昭的月夜奇遇,还有那让她只见了一面便念念不忘的不知名的贵公子,还有那夜潺潺流过的如银波一般的月光,轻柔如水,浮世倾城。这样的偶遇在市井小民的交口相传之间被染上了浓厚的传奇色彩,而有了这“传奇”二字,你就该晓得,这并不是轻易就能够碰上的事,同时也该醒悟得到,所谓的传奇,一生大约也只得这一次,而在这一次过后,便都难再有下文了。
      谢昭曾经想过,那一夜的情景就像是一场梦,那公子,那月光,那银白色的光晖下涌动的青年男女的恋慕情怀,这醉人的一切,就只有在梦里才能寻到。一夜辗转反侧之后,她在四月的杏花雨下暗自下定了决心,绝不叫它沦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她不甘于只能在寂静的黑夜里对着回忆去体味曾经有过的甜蜜和美好,她要将这点点滴滴紧紧攥在手心间,当午夜梦回的幻境化作真实存在的人事长留在她身边,那么即使是逐日流逝的时光,也带不走为她所眷恋的这一切。
      她是谢安的女儿,更是刘夫人的女儿,刘夫人执着而热情的天性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她每日每夜地徘徊在秦淮河畔,不止是那座为她深深铭刻于心间的石桥,她的足迹踏遍了秦淮河两岸的每一寸青砖,她的目光流连于过往的人群里每一张生动而趣致的面孔。
      她在找他,为了不负那一夜的月光,为了不负她过往十三年中唯一的一次悸动。
      谢真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如那夜谢朗一样,或许比他少了一分尴尬,却多了一分鄙薄。如谢昭这样的女子,她的行径,即便是在这样的年代里,也是要为族人所轻视的,就是一直与她形影不离的谢宝,在这件事情上,也只余得几声叹息和沉默。没有谢昭相随的日子,连她也一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比从前黯淡了许多。一夜她推开了王籍的屋门,戚戚然地在她身旁坐下,幽幽地问道:
      嫂嫂您说,这男女之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叫一个好端端的人发狂至此。
      它果真有这样的魔力么?
      年轻的妇人摇了摇头,一脸恬静的微笑。
      我也不晓得,那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然而我却以为,所谓的爱,那是十分可笑的东西。
      看不见,摸不着,也抓不住,就像这月光一样,骤然停留在手心之间,却又悄无声息地溜走,一切都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一味地追逐着连是否存在过都犹未可知的虚幻的事物,在我看来,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为荒谬的事情了。
      人生只这短短的数十载,怎能这样轻易而散漫地就将这宝贵的时光,托付于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去往何处的虚无缥缈之物呢。
      昭妹她……可真是傻呀。

      一生都在追求着真切存在的人事的王籍,却在四月天一个偶然的趔趄里,失去了腹中实实在在存活了四个多月的婴孩。谢朗坐在她的身旁,第一次面对着她落下了两行清泪,润湿了她摊在床榻之间的乌发。她无力地抬起手,搭在谢朗细瘦的腕上,惨然一笑道,是妾的无能,竟连一个孩子都留不住。
      我实在无颜面对夫君呀。
      年轻的丈夫紧握住她的手,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有一阵又一阵来自喉咙的呜咽回荡在她的耳畔,伴随着她度过了失去孩子后那最初的几个漫漫长夜。
      然而失去腹中胎儿的寂寥和空虚,却是谢朗的柔情和相守所弥补不了的。午夜梦回的时候,王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苏茹房中谢笙的哭声传到此处,尖锐刺耳,仿佛是一把刀时刻戳在她的胸口处。她把手放在起伏不定的胸前,重新躺下时,眼前尽是已逝的阿驹的身影。
      就在这个屋子里,阿驹曾经对她说:
      因为我有孩子啊。
      有了孩子,是不一样的。
      娘子没有孩子,又怎会知道做母亲的心情呢?
      只是短短两年的时候,她不仅有过了孩子,还失去了孩子。因而一切都不同了。
      她终究也成了像阿驹那样的人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入她的幔帐时,她转过头面向将将睁开眼的依旧整夜紧握着她的手不放的夫君,轻声地说,大人,妾想要笙儿。
      您愿意把她交给我,交给我来养育吗?
      谢朗犹豫了。即便他并不怎么喜欢苏茹,他却也是怜惜她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将她身边仅留的唯一能够守住的女儿夺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夫君的宠爱她怕是得不到的,她也没有那个福分能够替他生养长子,阿笙是她黯然的生活当中难得的光亮,又何苦去剥夺她赖以生存和慰藉的这丁点希望呢?
      他无言以对,只好闭上眼去逃避妻子灼人的视线。枕边人为此发出了一声轻叹,无限怨艾,无限惆怅,竟然在一瞬间击碎了他残存的理智。他惭愧地想,我尚且连苏氏的心情都能够顾及到,偏偏却忘了考虑夫人的感受。她是刚刚失去了孩子的人啊,比起苏氏,此刻的她不也是一样的一无所有么,甚至于连苏氏所拥有的母亲的身份,她也求不到。
      还有谁是比夫人更加可怜的呢。
      在王籍失去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之后,苏茹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好生活究竟是还没有到头。谢笙纵是不好,她依旧是如今谢朗膝下仅有的一个孩子,在没有其它孩子与她争宠的情况下,她依旧能够牢牢占据着谢朗心中那一处独属于儿女的最柔软的地方。而只要谢笙不曾被人忘怀,做母亲的总也不至于会被人抛在脑后。
      只是很快她就发现,这样的思量未免过于乐观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王籍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是要拿她苏茹的孩子去换的,这代价实在太大,大得她无力承受。上天实在残忍,夺走了王籍的孩子还不够,为何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呢?
      她始终不愿意承认,残忍的并非是上天,而是她所倾慕的夫君,还有他那平素高贵端庄却又似乎潜藏着歹毒心肠的妻子。
      抱着谢笙的王籍,确实看起来比先前高兴了许多。谢朗看到她的精神因为谢笙的到来而逐渐转好,心里也不禁感到一阵欣慰,从而也淡忘了那个因为失去亲儿而痛不欲生的女子。
      他是无情的,也是残忍的,但他的妻子却到底也不是歹毒的人。
      王籍想要孩子,不一定非得是她自己的孩子,只要是谢朗的孩子,都是可以的。她无意因为自己的贪念而使别人遭受伤痛,因而当她听见侧院里隐隐约约传来的苏氏的哭声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内疚和恐慌。
      只是她也无意将谢笙归还给苏氏。她用这样一个理由说服了自己的愧意和良心——谢笙,她是谢朗的女儿,也是她王籍的女儿,苏氏可以给她的,王籍同样也可以给,而且给的会更多。一个妾,又如何能和妻比呢?生长在王籍的膝下,得了她的荫庇,谢笙将会有更好的未来。
      为了谢笙,她非如此不可。
      这样的藉口说服得了她自己,却说服不了苏氏。于是在某一个夜晚,趁着院中荡漾起了夏日难得一见的轻风,王籍来到了苏氏的院子。一年多了,从苏氏这个人凭空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起,她就没有一次到她的屋里去看过。也许对苏氏,她确实是有过嫉恨的,然而此刻这嫉恨早已不复存在,或说,有更为强烈的一种情绪压倒了它。为了使自己充满歉疚的内心得到安宁和抚慰,王籍似乎打定了主意,在她从苏氏的臂膀间掳走谢笙的同时,她也将以更多的好处去回报她。
      作为王羲之曾经拿来换取谢道韫的筹码,再没有人比王籍更熟知存在于这人世间的交换规则了。
      她把拭泪的绢巾丢弃在苏茹的面前,淡淡地说,我将笙儿领走了。
      她还这样小,整日地被她缠着,你又怎么能够用心地侍候大人呢。
      大人他……
      他是真切地,想要个儿子呀。
      她听见苏茹的啜泣声逐渐压低下去,过了一会,就彻底地听不见了。
      小产后的第一次,王籍把谢朗赶去了苏茹的房中。
      为了谢笙,她交出了自己的丈夫和原该属于自己的儿子。
      没有什么比这交易来得更为公平了。有史以来她第一回屈从了自己的私念,而她也从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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