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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莫望前程(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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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应天城,人们随着朝阳的升起而醒来,一派活力勃发。子瑛在无数条道路中择了一条最为喧嚷的。为的自然是另巧枝心慌意乱。
她要从偏北的西华门,纵穿全城,到城南的天禧寺去找道衍,之后立马动身,一同逃出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至于道衍的雄心壮志,事到如今,也只好让位于性命之重了!
但是首先,她要解决一个巨大的障碍。子瑛瞥了瞥身边透着紧张的小姑娘。
几天前,子瑛告诉了巧枝一个秘密:她的舅舅是天禧寺中的一个和尚。
“我知道,这一进宫,就再难见他了。巧枝,求你帮我个忙。”
与哥哥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的巧枝,最易被亲情所感动,所以,当子瑛提出,要利用她的出宫令牌将自己带出宫去,与舅舅见最后的一面时,巧枝痛快地答应了。
愈是空白的纸张,愈是任人书写;愈是心无杂念,愈将这世间想象得简单。
然而既然已完成了带子瑛出宫的功用,尽管不忍,也必须将她抛弃。
“巧枝你看,前面就是市集了。”子瑛指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巷,顿时发觉巧枝阴凉的手臂凑了过来。
这小姑娘满脸凝重,目露凶光,俨然是将眼前满街的百姓看作了前仆后继的敌人。
“你……总不会连集市都没来过吧?”
巧枝怯生生闪过的眼神,肯定了这一猜想。惊讶之余,子瑛亦了然。在巧枝的生活中,宫外与宫内,一个是待命之地,一个是行命之地,除此以外并无不同。她不会注意不相干的趣意,更不会涉足不相干的场所。哪怕若有一日,杨大人放她出宫游玩,只怕她也只能站在宫门外无所适从。
不过,这也正中子瑛下怀。
“别怕,跟紧我就好!”子瑛拉起她的手,大步流星向前去,“虽说今日出宫是为了与舅舅告别,但你难得清闲。就当是为了谢你带我出宫之恩,我也要让你开开眼界!”
此时正是赶集者最多的时候。姑娘们三三两两地围着胭脂铺和各式的小物件铺子,轻言巧笑。丫鬟、媳妇们与屠夫、菜农来回打着太极,出入酒家的食客络绎不绝。路边白花花的馒头、十里飘香的汤包冒着腾腾的热气。
子瑛料之不及的是,巧枝在这陌生的喧闹中,适应得极快。不多时,她已不再戒备地躲避来往行人,而是渐渐放开了胆子东张西望起来,与子瑛握在一起的手也不再紧攥。
看来,要速战速决。
子瑛将她拉到一个小铺之前,挑了一对花绳,系在她头顶的两个乌黑的丫头髻上。正在端详,巧枝伸手一扯,将花绳扔了回去。
“不喜欢?”
巧枝摇摇头,目光扫过铺子上的格式玩意儿,无动于衷。突然,她看见远处的什么,眨了眨眼睛,不知不觉地动用了个身法,绕过子瑛就朝着街对面跑去。
“巧枝!”子瑛赶忙跟上去。巧枝在人群中穿梭,轻身灵动,眼花缭乱之间倏忽而过,而子瑛则在后面不停地向受惊的路人道歉。
“对不住!大婶,对不住!”她苦着脸扶住巧枝的肩膀,“这里可不是房顶,架不住你的飞檐走壁啊!”
刚从巧枝身后探出头,“喂——”她没想到自己就这样顿时沉默下来。
干枣。巧枝如摄了魂魄一般寻过来的,正是眼前这满满一桌的深红色干枣。
巧枝拿起一颗,含在嘴里,许久不见吐出一粒枣核。
“来点吧,姑娘!”枣农喜笑颜开,咧着嘴吆喝道,“咱家的枣子甘甜肉厚,晒得干透!”
……
买了枣,巧枝将布袋子紧紧抱在怀里,目不斜视。子瑛望了望天色,这时候,道衍也该做完早课,开始歇息了,正是该摆脱这丫头的时机。可是,要怎样才能甩掉她呢?除去那一袋子干枣,显然这街上再没有哪件事物能留住她了。
“唔,巧枝,时候差不多,我该去寺里了。”
巧枝点点头。
“可是,那地方无趣得很,到处都是刺鼻的香灰味儿,一群光头和尚都是些老死板。巧枝你还有好些有趣的地方未曾去过,什么戏园子啊,河套啊……唉,今后这样的机会可是再也找不到了呢。”
子瑛望天长叹,胸中擂鼓,这时,巧枝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朝着巧枝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俨然是一座戏园子。
“哈,没错,那就是戏园子。里面唱戏的姑娘,不论身段、妆容还是嗓子,都是天仙般的!”她故意将戏园子的好夸张了不知多少。
巧枝歪着头,默了一阵,放开她的手,向着戏园子走了两步,回头朝她挥挥手。
“你不和我同去吗?”
摇摇头。
“当心我会丢下你逃走啊。”
巧枝怔了怔,三两步跑回来,仰头望着她站定。子瑛领会了,自觉伸出手。那纤细的手指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当真”。
子瑛笑得有些僵硬,但好歹是笑了出来,“当然是逗你的。去吧,我快些回来接你。”
巧枝浅浅地呼了一口气,转身跑进戏园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连黏百转,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那红漆的木门后面。
……
天禧寺门外,一辆马车正缓缓离开,子瑛躲在树后面张望了一阵,并未察觉异常。她钻进一条小巷子,野猫一般纵身跳上墙头,跨上屋顶,顺着各家的屋脊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她曾暂居的那间小偏院就从寺院围墙之内露出了头。
自从寺里出了刺杀四殿下的事端,这间院子就恢复了以往的冷清。不过,或许是保密得当,除了几位高僧,此事并未惊动寺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僧人们。而觉明的凭空消失,大致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毕竟他在寺里的位置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了。
不久,子瑛已躲在了道衍房间之外的树丛之后。屋内无人,她尚需等待。
风吹着额前的树叶,起起落落。子瑛靠着树干,坐在土窠里,谨慎地缩了缩脑袋。树上的鸟儿叫得正欢,她在这等待的功夫里,闭上眼睛。
大概,大概,她就要回到苏州去了,就要回到高伯伯那厮的身边去了。
“多谢大师,在下不多叨扰,只说一两句便离开了。”
“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
子瑛猛地睁开眼睛,是谁?是谁在学这个嗓音?为什么与高伯伯如此相像?
院落的门砰地合上。
“和尚!你把丫头交出来!”
嘶,真疼!子瑛望着手背上,被自己掐出的红印。
该兴奋吗?还是该恐惧?
该现身与他们团聚吗?还是……这是个阴谋?!
她的牙齿咬在嘴唇上,几乎出血却浑然不觉。
不,她已连扭头去看看他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不可动意啊,季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道衍转身道,“你却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唉,几日前收到御史中丞刘大人的信,我只道是请我去做官,还预备着修书婉拒以示我高风亮节……”
道衍呵呵笑着,如往常一般全然听不出笑意,“可信中提到了子瑛之事,却提得不清不楚。可中了?”
“中了中了!说她犯事被抓,却受人赏识,如今前途大好。唉和尚,这到底是——”
“因此你便答应了?”
“我……实在是想见她啊。”
道衍推开门,“先进屋吧。”
“丫头啊……”高启哭丧着脸跟上去,在他踏进房门的一瞬间,突然顿住。这院子里有声音,仿佛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仿佛有人藏身在那棵大树后面。
“哪来的声音?”他又退出门去,可刚要朝声音的方向迈出步子,却被道衍拽住了胳膊。
“这里多野猫。”
“吱呀”,院里只剩下子瑛一个人。高启嗓门大,那屋里传来的声音明明清晰,却好似远在天边。
高伯伯怀疑的时候,她心口砰砰地条,是害怕吧?还是太急切地希望他寻过来?
她捡起掉落在地的包袱,挎在肩上,舔舔嘴唇,舌尖是腥甜的味道。
可是现在,大概,回不去了吧。
她站起来,脚下一软,好在扶住了树。一扇门,两扇窗,那里面是她如今最最亲近的人。躲在树下,她朝那里望了沉沉的,最后一眼。
……
集市上的人已几乎散尽了,只剩下些闲散的路人。
子瑛脚下的土地绵软,头顶的天扭曲得不像样子。这一路上,她不慎撞到了几个人,却再不会张口道歉。
巧枝已经被甩了开来,她可以远走高飞,但高伯伯与和尚都在这里。
这天下哪里可容我……该逃到哪去……
她站定在街上,任旁人侧目、指指点点。
果然被捉回去了啊,被迫畏罪自首,如此高明。可是……
她攥紧了双拳,袖口不停地抖动。她可以被关起来,可以被抽打虐待,但高伯伯,怎么可以成为威胁她的筹码!
“子瑛。”
她回过头,常服的杨宪站在她的身后,温柔地勾着嘴角。
“子瑛,擦擦眼泪。”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果然,两行清泪。
“杨大人……若我逃走,你们是不是会杀高伯伯?”
杨宪不语。
“求你……我不会逃了,求你放高伯伯回去!”
杨宪掏出一只帕子,“快擦干。擦干了跟我走,巧枝还在等你,因为身上没有银子,被戏园子的人轰了出来,一直站到现在。”
……
“子瑛,你已经不是孩子,你所造的恶果,必要自食。你并非断翅之鸟,仅仅被囚于笼中难不成就要绝食而死?”
……
“想重来?那就先把你害死的觉明救活吧。”
……
“既然无法,那就竭力保住眼前人。”
……
洪武元年春末,一来历不明之女子被纳入仪銮司。
仪銮司,历代掌皇帝亲祠郊庙、出巡、宴享及宫廷供帐,却在明初,蠢蠢欲动。其所辖兵士,无不武功高强,且多为少年,对皇帝忠心耿耿。
它和即将冠以死亡之名的昭狱,即将著于青史,成于大明之盛,亦羁于大明之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