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鹰犬》良印

86、10

　　两日后，一行四人进入了苏州城，多年不见，子瑛几乎认不出来这个地方了。仍是旧时的小桥流水，却早就不是那时的破壁残漆。这两年，苏州的布纺得到了大力发展，大量苏绣织物便是在京城也是价值不菲的。他们下了马车走在路上，路边到处是规模不一的布纺和瓷器铺子。要不是魏观犯了皇上的大忌，说不定明年年初回京述职时，他就能脱颖而出升迁入朝了。

　　他们寻着探听来的路线，终于寻得了匿在一片竹林之中的青丘书院。远远地驻足，他们听见竹林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甚至中间还夹杂着少许姑娘的声音。

　　吴忠小心翼翼地问：“老大，要不咱们先去魏观那边？”

　　在子瑛沉默的档口，黑涯提醒道：“我们回去需要两日，在这里只能逗留三日。”

　　温柠走到她身边，问：“大人，这三日你作何打算？”

　　“还能怎样？该来的总归要来。温姑娘，我希望你不是在打算什么。”

　　温柠笑道：“来的路上我都已经交代清楚了，绝不会做他想。大人将我赎出来，恩情已无以为报，我虽低贱，却也决不允许自己忘恩负义。”

　　子瑛点点头，带着他们向书声来处前进。这几天，她已经不会再在皇命和高伯伯之间做无谓的权衡。不是没想过带着高伯伯远走高飞，但现在的她已经做不到了。她告诉自己，之所以选择了皇命，绝不是因为自私地不想放弃安慰富贵的生活，也不是不想放弃得来不易的爱恋。仅仅是因为在那里还有将死的毛骧在等着她，还有壮志未酬的道衍。她在那里拥有太多，已经再也放不下了。

　　温柠姑娘同样显得十分豁达，她告诉子瑛，如果高启必须得死，那么她只愿来到苏州为他守住在山野之中的家，还要用尽一生看着他身后的书院桃李遍地，别无所求。

　　一座精致的书屋出现在竹林的重重包围之中，就好像是多年前高启教子瑛练剑的地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从书屋中走出来，见到这一行陌生人，微有诧异。得知他们竟是来找高先生，转身便要去叫。

　　子瑛连忙拦住他：“不着急，等他讲完吧，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书童看了看这几人，说：“容我多问一句，几位可是从京城来的？”

　　子瑛一怔，难道他们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也难怪，皇上龙颜大怒的消息应该是比他们几人行得快。书童却说：“先生是从京城回来的，与我说过，十分想念京城的一位女大人，还说近日女大人就可能来看他了。”他看到眼前的两个女子，一个美丽窈窕穿着洁白的汝裙，另一个却穿着暗红色的长褂，身上还配着剑，就知道如果其中有那位“女大人”，也只可能是后者了。

　　他们听着书屋中那熟悉爽朗的声音，温柠问起：“大人，之前他可也是这样教你的？”

　　子瑛摇摇头：“我常常不听他的话，而且不喜用功，什么都只学个皮毛。他也并不将我当做学生，否则他若真想管教我，我也没法那样无法无天。反倒是练剑的时候，我每日清晨将他吵起来陪我，常常是他坐在树下打盹儿，要不就是劝我不要那样用功，否则今后嫁不出去了。那老乌鸦嘴，还真是一语成谶啊。”子瑛说完，发现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怎么？我是不是很不懂得珍惜？现在才想好好跟他读书，却再没机会了。”

　　温柠说：“大人，这是你几天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她淡笑道，“我可真羡慕你啊。”

　　子瑛看了看将头扭到一边的吴忠，对她说：“彼此彼此。至少你可以不用带着在乎的人去送死。”

　　“吴忠，你是不是闷了？要不带着你的涯儿到竹林去逛逛？这可是老大我小时候玩耍的地方。”

　　吴忠的肩膀一颤一颤的，黑涯拽着他站起来，朝子瑛点点头，推着他走开了。

　　温柠看着他们的背影叹道：“大人，我早就想说，你和你的手下们，竟然能这样亲密。”

　　“这就是一个女人统领一群男人的好处。当然了，你这样花容月貌的可不能干我这行，太危险。”

　　温柠正要说她自谦过度了，就看见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屋中走了出来，又等了一阵，为最后一个学生答疑完毕的高启走了出来，看到早已站在门边等着他的子瑛，手中的书卷全都掉在了地上。

　　“丫头……？”

　　子瑛点点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可高启仿佛读不出她的表情，他想往常一样张开双臂，把他最亲近的丫头搂在怀里，一边蹂躏一边叹：“怎么都摸到骨头了？难不成皇帝老儿欺负你？”

　　子瑛破涕为笑，连忙把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在他的衣服上抹净，干干爽爽地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来，告诉他：“来的可不止我一个。你看。”

　　她看到高启惊诧的表情，便让到一边，捡起地上的书卷，说：“我去林子里找我那两个大兄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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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瑛不知道温柠和高启说了些什么，但是当她带着黑涯和有点不好意思地吴忠回到书屋的时候，如流水迢迢般的琴声有如天籁。温柠正在为高启奏一支曲子，而高启则在写着什么，子瑛猜到，他是在为曲作词。尽管子瑛知道，高启对美人向来只有敬重没有倾慕，但这一刻，她心中还是有些酸酸的。

　　当日傍晚，一行人来到了高启的那个山间小院。吴忠和黑涯十分不客气地接过了高启递来的陈年好酒，两个人在院子里划拳。今日早些的惆怅，早就被抛得无影无踪了。大冬天，吴忠捋着袖子，喊得面色通红，对面黑涯沉着冷静不紧不慢，要不是每次吴忠输掉的时候他都会偷偷笑一笑，看到的人一定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从划拳中得到乐趣。

　　子瑛踱到自己的屋子里，听见高启跟了过来。

　　她坐在一尘不染的床上，不自在地踢着腿：“唔……温姑娘睡了？”

　　高启一边帮她开窗通风一边说：“温姑娘说，一到亥时三刻就一定要睡了。”

　　“嗯，在路上的时候也是，作息似乎雷打不动，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刻板。”

　　高启指着她的鼻尖说：“哪个姑娘会想你这个死丫头一样，把自己当男人养着！”

　　“喂！你又咒我死！我现在可不比从前了，没准哪天就死给你看啊！”

　　高启坐下来，一双总是带着戏谑风流的眼睛突然正经起来，深邃得令人心慌。他温柔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子瑛想，不管愿不愿意，总是要说清楚的，更别说现在，高伯伯的淡然令她感到无比愧疚。她答道：“最晚两天后。出发前，我还要带上魏大人。”

　　高启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伯伯，温柠已经和你说了？”

　　“她是帮你说的，觉得你一定说不出口。”

　　“是啊，告诉你去送死，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伯伯，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性子，但你事前为什么不想想我！现在我该怎么办？魏大人死就死了，可是你……我根本救不了你啊！”

　　高启抱着她，突然回忆起她第一次失去哥哥的时候，自己在旁边逗她笑。那时他告诉她，既然伤心，就痛快地哭，只是哭完了还得继续往前走。

　　“丫头，我本应早就死了。你们毛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偷来的一条命，终究要还回去。而且与其让别人送我这一程，我更庆幸为我送行的是你。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连累了毛大人，其他的……于大人你大人大量，容伯伯自私一回？”

　　“你哪次无私过了！”

　　“好好，”高启哈哈笑着，“再怎么说，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你跟和尚不都习惯了么？”

　　“你还有脸提和尚！你要我以后怎么见他！”

　　“放心，他可比你豁达多了。”

　　他们静默了半晌，子瑛冷静下来，问他：“这剩下的两天，你打算怎么过？”

　　高启说，他要把书院的事务布置下去，温柠姑娘今后便帮忙看管书院了。他留在这里的书，先给子瑛挑，剩下的也留给温姑娘。如果还有时间，他想和子瑛像之前那样平平静静地度过一天，就当是最后的馈赠。

　　第二天，高启在青丘书院讲了最后一堂课，散后，他给将书院交给了前一天出门迎接子瑛他们的书童，然后给温柠写了手书，希望她可以带着信去请他的朋友来。在他的小院里还留着一些酒，因为温柠不喝烈酒，所以高启让吴忠和黑涯搬到马车上去，回京犒劳都尉府的兄弟。子瑛和温柠帮他整理书稿，和整整两面墙的藏书。子瑛挑了道衍喜欢的和她曾看见高启十分喜爱的一些，特意将更浅显的书籍留给温柠，毕竟她读过的书并不多。

　　没人知道高启心里是否和表面上一样淡然。至少子瑛看着他为自己的身后事忙碌，心里如撕裂一般地痛。如果非要死的话，她更希望是痛快地、突然地死去，而不是像这样每天都向临近的死亡问声好。

　　第三天，苏州知府府衙被封，来自京城的几位大人拿着御赐金牌，干脆利落地带走了知府魏观。魏观身边的四个亲信想要反抗并保护主子，当场便被两个朝廷爪牙灭了口。看着躺在地上死法不一的尸体，再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挑衅。

　　魏观颓然跪在地上，听着大内新军都尉府的指挥使宣完诏令，人便被从地上架起来。他对眼前那个被一众衙役跪拜、威风狠厉的年轻女子说：“罪臣竟劳动了大名鼎鼎的都尉府于大人，可谓虽死犹荣。只是不知于大人亲手将养育自己的高大人送上断头台时，是何滋味。”

　　“魏大人，本官只是奉皇命办事，你就算激怒我，我也不可能提前杀了你。带走！”

　　魏观哈哈大笑着被吴忠和黑涯架上了一两封闭的囚车，无主的苏州知府府衙在他们身后关上大门，行人低首疾行，不敢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