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鹰犬》良印

83、7

　　徐小千金生辰宴这日的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阳光普照，碧空如洗，晴色可人。近傍晚时，徐府的大门前渐渐热闹起来，子瑛、云峥和毛镶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在门口客套迎客的徐达仍然一眼就望见了她。他对身边的同朝友人说了几句，请人进府，便向他们迎过来。

　　几句寒暄之后，徐达说，小女儿生辰本就不想大张旗鼓，所以请来的都是些熟络的友人，意在一聚，不必拘谨。可即便这样说着，子瑛的目光扫到徐府之中，仍见到了一副络绎场面。徐达在朝中是个老好人，朋友众多，不仅如此，因为徐菁兰已被许配给燕王的缘故，徐家又裱了一层皇亲国戚的金。且据称，小寿星徐蓁蓁常出入内宫，是皇后娘娘的心上宝，就冲着这一点，众人也必当迎合。

　　子瑛将毛镶介绍给徐达后，便被问到回京后的情况。他们从雁门关外大战一别就再未谋面，时至今日，徐达身上还带着尚未痊愈的伤，他不禁叹道：“还是年轻好啊！不过，你也该多多保重，不然日后后悔可来不及啊。”子瑛应着，与毛镶和云峥对视一眼，几人皆暗道：他们这些人，可不是想保重就能保重的。

　　随后，三个人便被请入府中，徐达说：“蓝玉已经来了，还有李文忠将军。”

　　徐达说“李文忠将军”的时候，笑得十分温暖，子瑛尚有些莫名，结果刚跨进大门没多远，就了悟其意。一个约莫六岁的小少爷昂首迎了上来，像模像样地双手成礼，高声道：“这位是于大人吧？在下李景隆，幸会！”这孩子一身绒袄，脸上红扑扑的，浓眉大眼甚是可爱，也许是太过激动，所以稚嫩的声音含着颤抖。这副小大人的样子，让毛骧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声道：“老大你真是孩子王！”

　　子瑛干笑两声，和颜悦色道：“幸会啊。这位李公子，你认识我？”

　　小孩道：“爹说，身后跟着大哥哥、穿得也像个大哥哥的大姐姐就是于大人！”

　　子瑛脸一红，“请问令尊是……”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追着小男孩走了过来。子瑛抬头一瞧，正是李文忠将军。不止他一人，一同走来的，还有燕王、吴王和徐菁兰。子瑛带着云峥和毛镶又是一通礼数。

　　李文忠扳过男孩子的肩膀，笑道：“于大人，好久不见啊。犬子可没冒犯你吧？”

　　“原来是将军的公子！怎么会冒犯呢，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呢。”

　　朱棣无奈道：“他平日里常与我们在一起，听我时常提起你便对你十分向往。这次听闻你要来，早就兴奋得不得了。”

　　子瑛与他对视一眼，脑中猛然浮现出了一些令人心跳加速的回忆，不由得立马移开目光。她看到跟在他身边的徐菁兰，那端庄稳重的样子有些刺眼。她的视线与徐菁兰的不慎相遇，徐菁兰对她展颜一笑，这令她顿时内疚起来。但看到朱棣与徐菁兰之间那段可以隔开的距离，她仍然毫无负罪感地有些开心，就好像赢了一场十分不被看好的比赛一般。

　　朱橚也笑道：“于大人如果哪天声名远扬，四哥一定功不可没。”

　　子瑛再次只剩下干笑，亏得这时徐菁兰适时说：“天气寒冷，于大人还是到房里喝杯茶吧。”子瑛一面点头一面感激地望着她。

　　徐府之大是超出了子瑛的想象的。进了大门后，便是正堂，正堂是低调典雅的风格，不细看则已，若细看，便会发现桌椅杯壶无不是上好的材料。这些，就算是讲给毛骧听，他也不甚明白，但子瑛和云峥多少懂些皮毛，已经不住暗暗惊叹。徐菁兰带着他们穿过正堂，后面通过幽深小径通向一个比都尉府后面的花园还要大一些的庭院。精致的布置和精细的打理自不必说，每走过一个亭子，便能看到一处匾额。徐菁兰介绍说，这些匾额大都是徐达书写的，也有少许是友人相赠。

　　回廊左右除了覆盖着白雪犹如盆景一般的植物外，还有曲折蛇形的流水。子瑛边走边想，这样的庭园，比起宫中的翠秀园也差不了多少了。徐达不是会纵容自己风头过盛的人，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徐府本就是皇上赏给他的。

　　出于位分，两位王爷和带路的徐菁兰走在最前，其后是李文忠、李景隆和子瑛，再后是云峥毛骧以及侍从们。但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燕王便与李文忠交换了位置。子瑛严重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他们停在一处开阔地，朱棣紧挨着她，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勾她的手指。她别扭了两下便与他牵了起来，随后又立刻偷偷怒视之。朱棣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放开了她的手。

　　参加生辰宴的宾客，一部分在正堂聚集，另一部分便在庭园中一个较大的观景亭处。在通向观景亭的小桥上，从亭中传来了熟悉的笑声。子瑛定睛望去，果然是久违的蓝玉，不知为何，一见到他，全身心都放松了许多。

　　在亭中交谈赏景的，还有几个大臣，子瑛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胡惟庸。另外一位年轻男子，则是见过其人，闻过其名，却并未交谈过。

　　众臣向燕王和吴王行礼后，便轻松下来。朱棣和朱橚被两个大臣围住，这时，那年轻男子对子瑛道：“于大人，幸会，在下徐辉祖。”

　　蓝玉在一旁哈哈笑道：“辉祖啊，于大人可在将军面前盛赞你呢！”

　　子瑛被说得一阵羞，原本并未有过交往，盛赞也必然是空谈，亏得他还说得出口。不过徐辉祖淡淡一笑未接话。子瑛偷偷观察着他，愈发觉得他似曾相识，一阵琢磨之后，她恍然大悟，原来他像的是他的妹妹徐菁兰。不仅温和俊秀的眉眼三分相像，且寡淡的性格和给人的平淡如水的感觉也如出一辙。她感受得到，这个人想她的妹妹一样并不喜欢自己，但礼数一样周全，笑容一样诚恳，只是不会轻易搭话罢了。

　　不多时，毛骧已经加入了大臣们的攀谈，而云峥仍然跟在子瑛身边。她给了他几个眼神，希望他也能去多多见识，可都被他故意忽略掉了。蓝玉一直陪在子瑛身边，这让她既感谢又过意不去。可她看出胡惟庸对她偷来的冷眼，心想，既然你如此，我也用不着装模作样，反正看谁笑到最后！

　　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对蓝玉说：“前些日子我在月罗春看见你了。”

　　蓝玉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我怎么不知道！”

　　“我那时就没打算让你知道啊。”

　　蓝玉一听，也说不上什么，光是叹气。

　　子瑛问：“那玉佩你又送给她了么？”

　　“她没要。”

　　这也在情理之中，子瑛想，舞儿不愧是个懂事的孩子，绝不会令人为难的。但就算蓝玉不会多说，舞儿的快乐也已经一目了然了。

　　“大哥。”徐菁兰唤徐辉祖，“蓁蓁还在练琴么？”

　　“啊，方才还在练呢。”

　　徐菁兰笑着摇摇头，对子瑛说，“于大人，可否陪我去看看妹妹？”

　　子瑛正也无聊，虽想来，徐菁兰的目的一定不是只是让她陪同这样简单，但还是欣然点头。她将毛骧和云峥都留下，一个人跟着徐菁兰和她的侍女走出了亭子。

　　“啊，于大人，你们这是去哪儿？”

　　子瑛和徐菁兰一同转身，看到李景隆也追了出来。徐菁兰扑哧一声笑道：“我们去姑娘家的地方，你也跟来么？快回去！”李景隆颇艰难地蹭了回去。

　　“于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景隆很像燕王？”

　　“啊？”子瑛一惊，但细细一想，果然，“你这样一说，还真是呢。”

　　徐菁兰苦笑道：“他们不愧是舅甥。我从小与燕王玩耍，现在还记得，他那时就是极聪明的，有时出些坏主意，也让人恨不起来。景隆不仅在这方面很像他，而且……景隆只是听燕王说起你，便亲近起来，却不太喜欢粘着我呢。”

　　子瑛冷眼瞥了瞥徐菁兰和她的侍女，说：“徐姑娘已是既定的王妃了，就别和黄发小儿计较了啊。他必是看你大家闺秀，不敢亲近吧？”

　　“大人说笑了。”

　　“徐姑娘可是在多心呢？”

　　说着，三个人在幽静小岛上停了下来，早已不提去看徐蓁蓁的事。

　　徐菁兰摇摇头，轻声道：“怎么能说是多心呢？其实，我是想对大人请罪。”她对侍女道：“锦儿，给于大人跪下！”那侍女就这裙角，扭扭捏捏地跪了下去。

　　子瑛瞧着她颤巍巍跪下去，微笑问：“这是何故呢？”

　　“大人随军出征之后，燕王惴惴不安，曾与我说，一定是有人对皇后说了什么。我知道他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但心中甚是不踏实，一问之下……竟是锦儿与人谈天时没大没小，大概是叫人听了去。这样说来，还是我们害了大人。”

　　子瑛细细打量着这对主仆。徐菁兰的态度不知真假各占几分，但锦儿显然未到火候。她心想，自己尽管曾经猜疑过她，但始终未曾将这件事看得太重。毕竟自己确实越了雷池，皇上罚得没错。她们演这一出，无非是想卖个乖罢了。

　　她问道：“徐姑娘可将此事告知燕王了？”

　　“未曾。”

　　“那最好。这件事，姑娘就将它忘了吧。况且，又不一定是锦儿的错，就算是这样的缘由，也是出于无心。这莫须有的事情安在锦儿头上怎么行呢？”

　　徐菁兰颇为难地抿着嘴，“大人真是宽宏大量，无怪乎燕王对你这般上心。锦儿，还不快谢大人！”

　　“不急！”子瑛手一挥，将锦儿的话堵了回去，“徐姑娘，你我不妨开诚布公。你已经是才貌双全的闺秀，又是钦定的王妃，而我不过是个卑贱的下臣罢了。你心中的担忧未免过虑。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想想如何让燕王少娶几个侧室，你说是吗？我是个粗人，冒犯了姑娘，还请别放在心上啊。”

　　徐菁兰摇摇头，自始至终一脸淡然，倒是跪在地上的锦儿已经抬起头露出护主的怒容了。

　　“那么，我可以私下里唤大人一声姐姐吗？”

　　“这就不必了，被称为‘大人’已经是折煞了呢。啊，对了，令妹……”

　　“她要在宴上弹琴助兴，大概还在练习呢。”

　　子瑛舒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打搅，还是届时领略风采吧。我想在这庭园里随意走走，姑娘就不必辛苦相陪了。”她行了礼，从还跪在地上的锦儿面前大步离开，再没回头。